【世界科幻动态】医学人文视域下《黑暗之眼》中人造幽灵的警示意义
世界科幻动态 叶玮玮 温紫霞 2025-06-16 23:29
医学人文(medical humanities)是一门以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和艺术作品中的生命观为研究对象的科技人文交叉学科,强调医学技术发展应以改善人们的生产生活状况为终极目的。作为环境人文学的重要分支,医学人文以科学技术为基础,以环境伦理为导向,以人为研究客体和服务对象,关照医学源流、价值规范等价值论问题。它重视身体与心灵的关系,呼吁人们直面生命与伦理的问题。作为以人为本的医学伦理观,医学人文可为涉及生物科技与社会伦理关系的文学文本阐释提供镜鉴。
美国科幻巨擎迪恩·孔茨(Dean Koontz,1945)曾被美国《滚石杂志》(Rolling Stone)誉为“美国最受欢迎的悬疑小说家”,其悬疑作品常探讨引起环境危机的深层文化机制,揭示人类与毒物、社会与自然之间复杂关系,预见未来社会中可能出现的环境伦理话题。孔茨的小说《黑暗之眼》(The Eyes of Darkness,1981)以男孩丹尼·埃文斯(Danny Evans)被征用为生物科技实验对象的事件为背景,讲述了一个迷恋恐怖、奇幻、解谜元素的少年沦为人造幽灵的故事。以医学人文为镜不难看出,孔茨控诉了生物科技发展不仅会改变毒物生成方式,且有可能出现人类身体“毒物躯体化”现象;其人造幽灵丹尼既是无伦理监管的生物科技的负面产物,亦是作者论证生物医学应遵循向善伦理这一深层逻辑的重要载体。
一与“黑科技”共舞的孔茨
科幻小说作为一种预见文学体裁,为我们提供着有价值的生态预警。科幻融合科技发展与人文想象,具有与医学人文相同的价值导向。其中,“软科幻”叙事通常以奇诡、迷幻、陌生化手法,借由哲学、心理学、政治学、历史学或社会学等人文元素,思考无伦理监管的未来科技将会给人类世界带来的恐怖后果。在此类预见文学中,基因改造技术、克隆技术等医学科技手段与人文伦理观的冲突层出不穷。
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斥着恐慌的时代:“对科技发展的不可掌控感逐渐构筑起一种深埋于我们自我潜意识中的恐慌感” [1]。在当代美国科幻界有众多颇具生态情怀的作家,作为其中的佼佼者,孔茨的哥特叙事透露出一种对无序发展的生物科技的严重焦虑情结。他擅长捕捉黑夜暗影中不为人知的细微人文情怀,以哥特叙事赋予那些沉寂在黑夜中本应如幽灵般隐退的角色以重要的环境伦理意义。孔茨的创作中常见“黑色”“生物”“医学”“病毒”“森林”等哥特意味浓郁的词汇,其作品既有罗宾·库克(Robin Cook)经典医学惊悚小说的印记,又与汤姆·克兰西(Tom Clancy)军事惊悚类小说具有相似的主题。
截至目前,孔茨共创作了10部标题中含“黑色”字眼的小说:《黑色交响曲》(The Dark Symphony, 1969)、《森林中的黑色》(Dark of the Woods, 1970)、《我灵魂中一抹黑色》(A Darkness in My Soul,1972)、《夏天的黑色》(The Dark of Summer, 1972)、《黑暗之眼》(The Eyes of Darkness, 1981)、《心中的黑色河流》(Dark Rivers of the Heart, 1994)、《一年中最黑暗的傍晚》(The Darkest Evening of the Year,2007)、《太阳下的黑暗》(Darkness Under the Sun, 2010)、《最黑暗的夜》(The Darkest Evening of the Year, 2007)、《那片广博的黑色天空》(The Big Dark Sky, 2022)。小说《黑暗之眼》即是这样一部借由凌越理性及现实的魔幻手法表达对生物科技后果无限担忧的作品:它揭示着那些令人细思恐极、颠覆认知的黑暗物质原力,引导读者去直面或许已经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抑或是可能会发生的医学伦理灾难。
二科技失范下的温和肉身①
《黑暗之眼》题目以“黑”喻指人类凝视深渊的恐惧,以“眼”突显科幻小说的天启录效用,借以论证万物阈限共生、医学科技向善发展的伦理主题。《黑暗之眼》中的少年丹尼因对病毒免疫而被征用为实验样品,其肉身因多次被注入病毒从而出现超越人类既有科学认知范畴的变化,直至获得控制电磁能量场的超自然能力,使人不得不信“世界上有许多不合逻辑却又真实存在的事件” [2]。在科技至上的理性假面之下,美国生物实验室将丹尼改造成了一具温和肉身(docile bodies):在媒体操控下,丹尼被社会性死亡,进而成为实验台上一个可被随意观察、审视的试验品。孔茨以直面黑暗的形式,为读者展示了这样一方世界:在生物科技高速发展的未来美国,哪怕是精英蒂娜·埃文斯(Tina Evans)之子也难逃沦为生物实验室内温和肉身的宿命。
在故事的开头,拉斯维加斯舞台剧导演埃文斯无条件接受政府部门及主流媒体提供的丹尼意外死亡的通知,甚至在多次收到“儿子未死”的信息时逐渐开始质疑自己的精神状态,并期望通过寻求法律援助企图开棺验尸以疗愈心灵。直至在沦为生物试验品的儿子“灵魂”的多次诱引下,母爱终于战胜理性,埃文斯终于坚定地踏上了救子之路,并最终进入美国里诺深山中的病毒实验室,抱起了在实验台上奄奄一息的儿子。孔茨别具匠心地选取美国精英阶级的儿子沦为病毒实验室样本的案例,意图警戒人们切勿对科技无序发展抱有侥幸心理: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当社会一味迷恋生物医学而不顾及科技理性之时,当生物医学发展不再是为了给个体提供更好的生活品质,当医学科技发展不再遵循人文法序,个体将无差别地沦为社会医学伦理缺失事件的施暴者。
三科技僭越伦理后的冤魂
从公元前4世纪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公元1世纪古印度《吠陀》、公元7世纪希伯来的《阿萨夫誓言》、孙思邈的《大医精诚》、1948年的《日内瓦宣言》,再到1949年的《医学伦理学法典》,这些早期全球各地的医学伦理圣典,均要求医学从业人员秉承一种特殊道德义务,即把“人”的需求放在首位。到20世纪,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在《疯癫与文明》(Madness and Civilization,1961)和《临床医学的诞生》(The Birth of the Clinic, 1963)等著作中先后分析过精神病或临床医学等医学知识体系发展与社会机构、组织、实践间的密切关联,引申出系列关于权力与主体关系问题的讨论。在这一阶段中,福柯将精神病或临床医学知识体系的形成归纳为对难以言传的原初经验的破坏或“排斥”。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中,福柯从可述说的(articulable)和可见的(visible) 两种基本的知识形态角度研究过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临床医学的兴起,他将医院建筑、医学教学与各种经济、社会、政治的变化结合在一起,深入对权力与规训关系、科技逾越伦理界限等问题的思考。
值得一提的是,当代的一些生态批评家开始承继福柯对公正问题的探讨,关注医学与人文的关系:美国环境人文学者乔尼·亚当森(Joni Adamson)领衔生态批评理论研究领域的环境公正修正论者,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新建了“全球健康医学沃尔顿中心”②,旨在以医学人文为视角,以人文社科界涉及环境危机、疾病叙事的相关问题为研究对象,呼吁学界探讨医学对人身体的有限介入关系以及生物医学科技与人的主体性权利间的界限关系。
从医学人文视角来看,丹尼在被注入病毒后逐渐成为去人类主体性异形的过程,也是具有独立意志的人试图扮演造物主角色的后果。当少年丹尼被社会性死亡而成为实验室中的白鼠,科技和主体的关系便不再平衡。人造幽灵超出了人类认知,生命的广度和深度被无限延展,科技似乎不再需要接受纯粹理性或科学的考验。而在由语言建构的世界中,人文缺席,主体不再独立思考,科技沦为平庸者的傀儡,罪恶随机地降临:那些没有思想的肉身,要么成为施暴者的帮凶,要么成为实验台上的冤魂。
四作为历史暴力产物的人造幽灵
《黑暗之眼》融合恐怖、奇幻、科幻、解谜和讽刺等哥特元素,辅以“杀戮有时,治愈有时”这种隽语式的生态叙事主题,敦促读者深入思考人类身体与心灵关系。小说展露出一种不同于战乱、革命、饥荒的新的社会与自然相融合的新暴力现象:人们身处的世界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生态系统,那些人所感应不到的世界或许也是世界真实存在的空间。主体一旦被裹挟在那些所谓现代化意识形态与心理机制之中时,就很容易陷入现代科技发展的陷阱,沦入与那些悲戚的生物科技受害者相同的境地而不自知。换句话说,主体很容易变成恶行科技伦理观的受害者;若个体不改变幸存者偏差的心态,其最终走向必然是“无根柳絮”。孔茨对生物医学与主体肉身关系的阐释逻辑可大致概述为:
其一,小说预见了人道主义让渡于科技发展的恶性后果,揭露了理性主义让渡于谎言后个体的异化现象。当医学科技无伦理监管,社会权力对身体的征用将会出师有名。在小说中,丹尼能够在媒体的操控下被轻易地做到社会性死亡;这一现象反映出伦理失守的社会中权力和个体的监管与被监管关系。若无人文伦理监管,在科技之上、权力为尊、道德沦丧的社会,肉身将处于科技管控之下,被施加限制令或规定相应义务。正如小说中刻画的美国未来社会,罪恶的科技与充当权力喉舌的媒体彻底抹杀着丹尼的道德理性和存在意义,并最终催生出一个有着超能力的科学怪人。
其二,科技的作用力与被控制的“肉体”形成一种作用力与“被作用力”的关系。在小说中,生物科技被用来改造自然造物,丹尼的肉身被视为可被拆解、重新组装的物质;于是,生物技术最终成为打开“恐惑谷”(uncanny valley)的钥匙,拥有超自然力量的“生物赛博格体”丹尼也随之降世。当丹尼“病毒赛博格化”后,那些病毒实验室的操盘手反被屠戮。如此,无伦理监管的生物科技实验就呈现出一种自我吞噬的衔尾蛇意象:那些给少年丹尼注入病毒的实验人员作为身处规整的坐标系内的魔鬼操盘手,他们所进行的违背生命伦理观的医学实验,使得自身沦为生物科技无序发展的第一批受害者;恰如那个最先接触病毒样本而感染暴毙的实验员,以及那些企图阻止“病毒赛博格体”丹尼逃离实验室的安保人员。
五结语:孔茨小说的医学人文观
作为一种预见文学形式,科幻叙事无需循规蹈矩地写实;如此,科幻小说中那些存在于人类认知范畴外的暗物质便以一种游离于现存思维逻辑之外的超现实姿态现世。在《黑暗之眼》中,孔茨通过塑造丹尼这样一个从人畜无害的少年化身为可超控能量场的人造幽灵,呼吁从事生物医学研究的实验人员应对超自然力抱持一种敬畏之心:那些以慈悲之名行无底线之事的生物实验者必然会自食恶果。恰如阿多诺(Thordor Ardono)的名作《最低限度的道德》(Minima Moralia, 1974)主旨所阐释的那样:在未来的资本主义社会,不再恪守道德规范的个体会彻底沦为资本倾销和物质消费的载体。在资本敦促个体极速奔跑的时代,“欲速则不达,奔跑在街区的个体无不流露着恐慌感” [3]。若任由科技肆意侵吞伦理和人性,美德和意志机会被罪恶和欲望所取代;科技必然会成为助纣为虐、反噬人性的手段,而个体亦将无差别地沦为实验品;而如小说中化身人造幽灵的失控个体,必然会反向加速社会秩序的崩塌。
我们亟需一种新的审美形式,以引导符合跨国资本市场全球化的认知范式[4]。医学人文作为前沿的跨学科审美范式,对分析文学、艺术作品中人形物、“病毒赛博格体”等异形具有一定指导意义。从医学人文视角来看,若无伦理监管,那些诸如犹太教中的泥人哥连(Golem)、试管小人霍蒙库鲁斯(Homunculus)或弗兰肯斯坦医生造出的同名人形怪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将不再是停留在异域空间中的展销品,而是可能会走进我们日常生活并激发人类恐惑心理的真实存在物。
届时,我们再来思考生物科技与善恶伦理的关系或许为时已晚。实际上,关于人文学科具有从伦理视角监管生物科学发展的探讨自古有之,早在2400年前,亚里士多德就曾将“善”(virtue)定义为能够维持两个极端平衡的感性认识;“现如今,临床医学界迫切需要重提向善”。[5]从医学人文视角解读《黑暗之眼》,我们不难发现作者孔茨对病毒竞赛事件的研判:生物科技不可逾越伦理去亵渎自然造物。若非如此,那些超脱人类认知的暗物质或许会从黑暗之中汩汩流出,将世界导入新一轮的混沌与荒芜。一言之,孔茨作品中的人造幽灵意象并非简单的恐惑生灵,而是警醒世人对生物科技发展持敬畏之心的先行者:人类唯有恪守科技伦理观,坚持科技向善,才能真正建构起尊重个体内生性的美好世界。
项目信息: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当代美国科幻小说中的病毒叙事研究”(23CWW014)阶段性成果;上海市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物质生态批评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内涵研究”(2022EWY006)阶段性成果;同期受国家留学基金委公派项目(CSC NO. 202306890047)资助。
作者简介:
叶玮玮,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同济大学与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联合培养文学博士,斯坦福大学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为物质生态批评与科幻小说中的物叙事研究。
温紫霞,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物质生态批评与科幻小说中的物叙事研究。
① 温和肉身(docile bodies)概念可被简单定义为:当一群人习惯于不断被监视,以至于他们的纪律被内化,他们不再有抵抗的能力时,就可以说已经变得极为温顺。而当一个群体被认为是已经进入这种温顺状态时,他们的肉身便可被轻易监视乃至随时被征用,从而彻底化身为温和肉身。
② 关于“全球健康医学沃尔顿中心”(Walton Center for Planetary Health),网址https://cfo.asu.edu/ISTB7:该中心以当代美国生态批评家乔尼·亚当森领衔,致力于促进跨学科的知识生成和前沿研究,关注食物、水、医学科技和能源可持续性发展问题。早在2009 年,亚当森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首推招收环境人文学本科生,直接影响了后续世界各地环境人文学专业的先后创立。亚当森与伦敦国王学院、新南威尔士大学后续合作开展了“跨界联盟”(PLuS Alliance project)项目,呼吁全球环境人文研究学者关注现实世界中的元叙事,诸如水资源匮乏、医学伦理危机、能源可持续发展等问题。
参考文献:
[1] Christy Tidwell, Carter Soles. Fear and Nature: Ecohorror Studies in the Anthropocene[M]. University Park, Pennsylvania: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21: 1-2.
[2] Koontz D. The Eyes of Darkness [M]. Newport Beach: Nkui, Inc.,1981:180.
[3] Theodor W. Adorno. Minima Moralia: Reflections from Damaged Life [M]. London & New York: New Left Books, 1974: 77.
[4] Jameson F. Postmodern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 [M].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1: 54.
[5] Pekka Louhiala, Iona Heath and John Saunders. Medical Humanities Companion, Volume Three: Treatment[M], Edited by. London &New York: Radcliffe Publishing, 2014:124.
刊发于《世界科幻动态》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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