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常识中的谬误
中国科普作家协网 岛 石 2017-02-24 18:58
医学是科学吗?这是王一方先生最近的一本新著书名,书名让人吃惊:难道医学可以不是科学吗?
一方先生学医出身,但其经历主要是出版,中间做过一段报纸。了解一方的人都知道,一方酷爱读书,记忆力惊人,常出口成章。他觉得大部分有医学知识背景的人,都漠视医学人文学科,而医学人文也常被笑称为是“不下蛋的鸡”。他以前编过一套医学人文丛书叫做《柳叶刀译丛》,柳叶刀本是外科医生手中的医疗器具。于是,他决定借用之来解剖医学本身。在他看来,医学研究生命,但自身的生命感却在逐步丧失,为什么会这样?一方心中生出大疑情。同时,他了解到两方有一批医学思想家及社会活动家,在积极推动医学人文学潮,或出书,或组织活动,藉此来反思现代医学,以寻回失落的医学生命感;依循此疑问,有了医学界、文化界、思想界一些朋友热烈响应以及深入交谈,最后终成此书,其副标题是“医学和人文的对话”。
人总想把人间演变成天堂,得到的结果却往往是相反的地狱,我忘记这句话的出处,但这句话背后想表达的意义却相当深刻。一方在书中提到德国二战期间一个纳粹医生,叫门格尔,奥斯威辛集中营医务处处长,首席医学研究员,纳粹党卫军以及突击队队长。奥斯威辛集中营是300万犹太人的坟场,200万人死于毒气,50万人死于疾病和科学实验,门格尔则亲手杀死了250对双胞胎,用来做科学实验。门格尔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邪恶成性,而是一个非常冷静、有教养、有成就的医学家、生物科学家。战后这些纳粹医生受审,有人问他们:“你的良心是如何将这些谋杀行径和你的希伯克拉底誓言达成和解的?”其中一个纳粹的医生的回答既令人发指又令人深省:“我是一名医生,但我的天职是要拯救生命,出于对人类生命的珍重,我要从病体上消除那些感染化脓的阑尾,犹太人就是那个阑尾。”
我相信这是这个纳粹医生内心真实的告白,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而人们在仇恨之余也并没有再去深刻反省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意义:任何一个所谓高尚的理念,都有可能在进程中走向其反面,并为某些人所利用和操纵。大到一个宗教、一个国家,小到一个部门、一个企业,现实生活中也不难看到这种现象。所以我常常和别人开玩笑,如果你有一个崇高的理想,你千万不要让所有人都跟随你。
人类历史出现过的所有悲剧,均始于崇高止于灾难。
一方先生在书中提到现代医学生命感的丧失,主要表现在人类对科学主义与技术的崇拜,而缺少对生命本身的关怀。医学和每一个百姓相关,人们在医院看病最大的感受是医生对病人的冷漠,这是对医生充满期待的患者最无法忍受也无法谅解的。医生注重的是患者的疾病,而不是患疾病本身的人。医学起源于人类的疾病治疗,现在却沉溺于药物、医疗器具与疾病,而人却在医生的药物、器具、疾病中奇怪地消失了,这是现代医学发展史最为吊诡的现象。我曾经问国家医药管理局一位朋友一个问题:现代人普遍都比以前高寿,是不是得益于医学的进步?这位朋友回答,不见得。
医学正与商业处在同一个利益链条中,药片的不断发明,医疗器具的日益改进,正是吸纳百姓金钱的两条巨大管道,而这两条管道的基石正是建立在人性的弱点上:患者无一不希望自己能立竿见影尽快复原。我想,这也是近代西方医学引进到中国,不到100年的时间,就已经完全取代了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中医的主流原因之一。中医为什么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处于边缘地位,这很值得中国医学人文主义学者深入挖掘。
医学首先是人学,源于对生命过程中对疾病的治疗,其次才有可能是科学。但在中国人的眼中,医学肯定就是科学,并且是常识,如同太阳东升西落般。西方学科分类中,有科学、技术和医学并称的说法(简称STM),科学和技术并列很好理解,属于衍生关系,技术是对科学的运用。但是医学和科学并无衍生关系,按一般人理解,科学的内涵一定包含医学范畴,但如此并列就难免让人生出疑惑,我想这也是西方学科分类比较困顿的地方。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自作主张地提出科学的边界:科学只对应于物的层面,一旦科学跨出这个界限,去涉及人类情感,就一无是处;就像牛顿力学定律只适应于对宏观的物质世界的解释,在微观世界的解释权则非量子力学莫属。对于书中讨论的医学人文主义话题,如果回到常识,倒是中国人有一句话简单明了:西医看的是人的病,中医看的是得病的人”。可以说,一方在该书中对医学人文主义话题的探讨,在中国的当下无疑具有非常深刻的意义。在周国平和王一方的对话中,周国平就用自己失去妞妞的亲身经历,强烈地感觉到医学人文话题的重要性。目前医疗体制改革在国人的呼吁下再次进行中,但我以为,这也只在器的层面,丝毫没有上升到医学人文的高度。
中国的传统中医,按西方人文主义立场,无疑是最具人文主义精神的,可惜书中很少涉及,如果将中医传统的失落,和近现代西方医学在中国的迅速崛起综合起来考察,无疑,如此建构的人文主义的话题,将会变得更有意义。大概医学和中医完全在两个不同的语境上,很难用一套话语体系来评判,即使是现在,我写的这一篇小文章,也基本是两式的语境表达。另外,书中一方将中医视为“如科学”,是一个很有创意的词汇,但一方强调解释的是,中医是有潜力的“前科学”,在这里,一方表现了妥协,还是有将中医纳入科学范畴的意思。“如科学”中的“如”字,显然借用佛学用语,但是我觉得,这种借用可能有不准确的地方。“如”一字,在佛学里的用意是,鉴于人类语言表达有限的困境,而小心择用的一个字眼,“如”意味着当即肯定,当即否定。另外,还有一个和一方先生商榷的小问题,就是该书中出现的医学和人类知识的一张关系图(P35),其中有一个不可知部分,在我看来,“不可知”(如果“不可知”按“未知”来理解)应该是所有圈圈外面的无限部分,而不是其中一个很小的部分。但愿是一个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