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科幻】扫地神人(下)
《科普创作》 李知昂 2017-11-30 17:02
“δ变数不是问题,就把它直接代进去。”
“那造成数值无限大怎么办?别告诉我你要重整化,要是搞了这种大动作,全局模拟就等于白做了。”
“物理皇帝”的威严非同小可,换了任何一个研究生,到了这份上,恐怕都要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除了在座的几位,中国物理界谁敢跟“南帝”提出异议?但清洁工的态度,就好像平常扫地一样,不疾不徐。
“我没有要重整化,李先生。我用的是另一种数学工具。林玲小姐,我引用的还是你上个月发表的论文,为什么到现在你都不讲?”
“啊?你说的是……G.I.E. 算符?抱歉,那篇论文还不成熟,连数学上都不够严谨,何况应用在物理现象上?”
“你客气了,要是不够严谨,展先生怎么可能让你去发表?至于G.I.E.算符在物理上的意义,的确还不明朗,不过碰到δ变数这个大魔王,说不得也只能用它来试一试了。”说着,又转向黄晓奔,“黄先生!我没有资格用神威七号,所以拿问题没有办法,您能看出什么端倪吗?”
“哈哈,G.I.E. 算符,高招!物理意义之后再找就好。如果它能解开这问题,就不可能没有物理意义。是吧?”
“嗯,晓奔你这样说,是有毛病的。”李成光显然反对这个说法,紧紧蹙着眉头,“不过先试算一下,倒无伤大雅,你估计要花多长时间?”
“12到24个小时。”
“好,那我们先谈别的。”说着朝向清洁工,“先生,不知你怎么称呼?”
“我是藏族,名字叫扎西多吉。”
“好,虽然你肯定认识我了,还是正式介绍一下,我是南京大学李成光,”他伸出手来,“欢迎你。”
“南帝”一言九鼎,没人敢反对。就这样,这位扎西先生加入了华山论学的行列,他的表现不错,却逃不过我姚一星的眼睛。我注意到,他对于敏夫斯基方程、李氏协变论、奇异点衰变这种高难度的领域,常有独到的见解,某些观点甚 至可补我们的不足。但当我谈到光学隐形问题、核融合发生条件误差修正,他就未必能搭上话了。简而言之,他学的东西有点偏,就像一个急着想炫耀天分的天才儿童,最爱一些难题。但他却不是儿童,是个大叔。更怪的是,不仅学术界从未出现过扎西多吉的大名,他甚至躲在华山当了我们5年的服务员,这又不像是爱炫耀的家伙会做的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一天的论学过去,不是没人想打探他的身份,却总被他巧妙地带过,半点也不肯透露。但这可难不倒我,只要在晚餐后找个机会,跟他一对一地聊聊,略施手段,便逼了真相。至于这个手段,说来也很简单。
“你不想说,我总有办法知道,只要让你成名就行了。”我故作神秘地笑着说。
“成名?”
“你没有尝过成名的滋味吧?我有。成名真是有趣又劳神的一件事,不管过去你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祖宗十八代人家都要把你挖出来,还要叫你给个说法。这就是名人的负担啊!”
“姚先生,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你想说,区区小人物怎么能出名,对吧? 哈哈,太简单了。你觉得你露了相,一个清洁工居然跟‘东斜’‘西读’‘南帝’‘北盖’‘中神童’ 平起平坐,一块儿华山论学,你的秘密还藏得住吗?我想这个故事,媒体一定很感兴趣!成名之后,自然会有一大堆推不掉的邀约,当然上节目 的通告费也不低就是了;出入公共场合都有无人机拍摄的滋味,倒也还不错……”
“千万不要!”
“如果不要,那就告诉我你的来历,为什么会学到这些高深的物理?我姚一星以人格保证, 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甚至未来有人要探听,我还能帮你遮掩。如何?”
“唉!好吧。姚先生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注意你的想法,因为你的想法会成为你的话;注意你说的话,因为这些话会成为你的行为;注意你的行为,因为行为会变成你的习惯,决定你的命运!”
“这么长?哪本励志书抄来的?”
“它是改写自另一句话,比较精简:你要保守你的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
“原来你喜欢格言。”
“不,重点在于心。”扎西多吉似乎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视线的焦点落在远方,“我来自青藏高原一个贫穷的家庭,要不是遇到好心人来高原设学校,根本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读书。但刚开始我也读得不好,一方面我还没开窍;另一方面那所学校的目标也不高,只是让我们学点普通话,还有最基本的常识,至少在都市里做些低阶工作,不至于无法适应。
就是这么一间普通的、低阶的学校,和一群乐意在高原上奉献自己的人,改变了我的命运。 因为他们,我才终于走下高原,进了一家清洁公司上班。也是因为他们,我才发现自己对这么多 事情充满好奇。您知道是什么东西,最快地把尖端科技带进一般人的生活吗?您大概想不到,清洁用品是其中之一!每一种最新的产品,背后都是一大堆物理与化学的谜!
我发现自己热衷于找出答案,想了解它们是怎么运作的,可惜困难得很。比如今天帮您清理果汁的喷雾,就牵涉到亲水性、亲油性、表面张力,甚至更高深的纳米状态物性与磁性。愈先进的产品就愈复杂,就算询问厂商,他们可以给你 一些简单的说明,可是要再深入,技术员就会告诉你,没有学过基础的物理或化学,你是不可能懂的。
上网查查看吧,情况也一样。为了了解清洁用品背后的科学,我慢慢学着上一些科学的贴吧, 接触的话题也愈来愈广。我曾经看到有人引了一大堆物理学,辩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对是错。我觉得非常有趣!可是当我鼓起勇气发表意见, 却马上被打了回来,呛说你先学好某某与某某学科,再来说话吧!”
“所以?相对论是对的吗?”
“等我能够有把握地回答的那天,已经12年过去了。”
“结果呢?”
“爱因斯坦是对的。”
爱因斯坦是对的,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曾经走过这一段。但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期待这个清洁工,可以讲出一个不同的解答!至于为何会这样想,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你说你在学校没学好?可是要谈科学,总得回到基础啊。你怎么补上基本物理学、数学还有英文的缺口?居然能读懂相对论?”
“靠互联网啊!中国台湾有个基金会建了网站,从一元一次方程式开始,一路教到高三的数学,可以从基本题目一题题做起,还附详细解答。2030年开始,大陆的希望工程跟他们合作,已经推出简体版了。另外一个网站,则提供老师完整的上课视频,据说是为了做‘翻转教学’,就是让学生可以在家提前自学,再到课堂上去讨论。不只是数学,包括英语、物理、化学等,都可以在互联网上循序渐进地学,而且不需要付费。以当今的课程,只要把高三以前的基础扎实地打好,了解狭义相对论应该不难。到了广义相对论,才麻烦一点。”
“你怎么解决的?”
“我本来就在大学当服务员啊!您知道的,中国大学请了全球知名学者来讲学,我在十几年内,换了3所名校打夜班临时工,别人不爱做的我都做,到哪都被录取,自然有机会多听课程。从普通物理、微积分到科学大师的课程我都上。 后来我又觉不足,甚至去听人文大师的通识课。通过听课、课堂提问,以及下课后的讨论,着实学到不少。”
“不对不对,大学经费自筹,许多课的学分费都很贵的,未必开放旁听。你怎么进去?”
“学分费?那是想要文凭的人才需要担心的事。您是大教授,应该不知道吧?很多学生都有逃课的需求,比如帮女朋友过生日啦、前一天通宵唱歌爬不起来啦、在线游戏组队时间跟上课冲突啦,理由多得很,请人代上课、代点名的市场非常活跃。事实上这份外快比服务员好赚,大约是月薪的3倍。 上课还有钱拿,对于我这种好学的人,真是天堂也比不上。因为这份工太好做,后来我甚至不必值夜班了,可以多点时间读书睡觉,快活得很。”
“你学得这么好,有没有人请你当枪手代考?”
“我只能说我卖上课的笔记,市场很好。至于当枪手嘛……唉,正常我是不做的。但有些熟客玩得太夸张,搞到要退学,一把鼻涕一把泪很可怜的……不说了不说了,基于职业道德,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情沉重。正如他所说,我算是大牌教授,每堂课都爆满,台面下的小事我通常不太留意。但类似的传闻,倒也不是没听过。假如这个扎西所言属实,对于国家竞争力倒是不小的危机!不过这都扯远了,还是 把焦点先转回咱们的清洁工身上。
“那你为什么到华山来?”
“因为大学的课程已经不能满足我了,国内外大学网络上的课程资源,未必是最尖端的。我只好订阅电子期刊或溜进一些学术会议,但毕竟比不上你们的华山论学。因此,我一听说华山放出这消息,就重拾我驾轻就熟的老本行,前来应 征,每年两个礼拜听你们争辩,真是精彩极了!”
“你怎么听到的?”
“我是服务员啊,装窃听录像有什么难的?”
“也是。虽然这是犯法的,但本来我们也没有什么秘密,学术讨论嘛。算了,那你听了有什么感想?”
“一开始我非常惊艳!”
“一开始?什么意思?”
“您大人有大量,答应听了不生气、不整我,我才可以告诉您。”
“你说吧,我绝对不整你。我知道你有录音。”为取信于他,我还特地拉高了一点声量,“姚一星答应不诉诸法律,不告你、不害你,只希望你告诉我,你听了华山论学的心得。这样行了吧?”
“抱歉,姚教授您一言九鼎,我真是个小人。”
“没事。”
“你们论学的内容太丰富,我不可能全懂,今天谈的敏夫斯基方程、重力波,还有奇异点衰变,只是碰巧我知道得多一些罢了……”
“你不用客气,这样的程度已经把我们都吓傻了。然后呢?”
“是。就是因为不可能全懂,我只能举我感兴趣的内容为例。第一年,你们畅谈克里斯杨假说,争论时光旅行的各种可能性,实在是妙!高啊!”
“那次不是没有任何结论吗?”
“没结论没关系,您不知道,那次讨论奇思妙想层出不穷,非常具有启发性!我听到你们的高见,视为至宝,回去苦思半年,总算有了点小小成果。后来,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一个当年买我笔记的熟客,以他的身份,替我发表了一篇论文,篇名是《克里斯杨假说与虫洞——敏夫斯基方程的一种应用》。
克里斯杨假说与虫洞!真的假的?那篇引起轩然大波的论文是他的杰作?论文的题目看来虽不大,结论却很惊人,就算克里斯杨当初获得诺贝尔奖的结果,在这篇论文中,也只是一项特例而已!也因为这样,它被视为相关领域当年最出 色的4篇文章之一。我早就怀疑,那个资质平庸的博士生,怎么可能忽然冒出来,独力完成这种突破性的研究?想不到事实更不可思议,正牌作者居然会是一个扫地的!
“还有没有?”
“有。第三年,你们4位围攻‘南帝’李成光,争辩李氏协变论可能的谬误,‘南帝’以一敌四,使出浑身解数,力退各位高明的质疑,实在空前绝后。听这一场,胜过听100堂课!这种感动的时刻,至少还有 3 次,我就不举例了,总之一句话,真了不起!”
“那为什么你说,惊艳只是一开始?后来呢?”
“问题从第二年,您引进关于核融合的讨论开始出现。假如早个10 年,核融合的确是尖端物理,对人类的影响也极为重大!可是在欧盟和中国的实验陆续成功后,它就不过是指日可待的应用技术罢了。
您不知道,对我来说,华山论学的精华之处,在于对知识好奇,顶尖科学家奇想尽出,探讨最尖端的物理与数学。可是,您却引进了这个已经相对成熟、只要修正细节就能在一两年内上市赚钱的题目。恕我直言,实在是拉低了华山论学的水平。”
“哼,这倒也未必!”
“您别生气,咱们纯粹心得分享。其实第二年还好,基础科学问题还是讨论的重心,但到了去年,却全偏掉了。光学隐形技术几十年前就在发展,隐形斗篷离实现根本不远,何必在这儿谈?或像‘天宫’十九号的重力场校正,根本已经是技术问题,不算是基础科学问题;最后甚至连高铁提速的技术,还有您接的一些其他项目,都拿来华山论学商量,我也觉得可惜,愈听就愈失望了。直到今年‘中神童’换人,最初的感觉才回来,敏夫斯基 方程、奇异点衰变……这种题目多棒啊!”
我铁青着脸,很想反驳,却偏偏说不出话看来他最不满意的,就是华山论学愈做愈小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就是我姚一星!引进 应用问题、技术问题,真的错了吗?我倒觉得未必。但他的感想,是不是多少戳中了我的盲点? 点出了我的几分私心?
“唉,罢了罢了,还有什么高见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您的主要论文与媒体文章, 我每一篇都看了,我觉得您在 40 岁以前,真是个冲劲十足的物理学家,我是十分钦佩的。”
“言下之意?40 岁以后呢?”
“不知怎地,您居然开始相信,经济规模是决定国家科研强弱的关键因素……”
“难道不对吗?”
“我觉得……不太对。您难道没有发现,虽然中国的经济规模依然巨大,学生却变得不再好学,科研也开始走下坡路了?”
“这个嘛……”
“我知道原因很多,但在我看来,像您这样的领袖人物渐渐增加,确实带来反面的影响。我不是说不能做应用研究,它们很重要,但如果连您这种基础科学的领航旗手,都一个个地沦陷,做研究只求短期能不能发表,能不能换成产品赚 钱,能不能在国际舞台一呼百诺,如果是这样,那中国科研恐怕只能迅速地衰弱。”
“所以呢?你怎么看?”
“求知与好奇,才是科研进步最大的动力! 就像我刚刚说的,重点在于心,探索科学就看那颗好奇心!电学大师法拉第,最初还不只是一个仆役、一个杂工?爱因斯坦不也在专利局当过职员吗?对物理怀抱热情的心,是他们一切成就的 开端。鼓舞这样的人才,给他们一个发展的环境,才是正事!可惜在今天的中国,讲应用、讲实效 的风气大盛,已经扭转不过来了,所以,这也是我来华山论学的最后一年了。”
“你要去哪儿?”
“印度,他们虽然也是从应用起家,但最近几年,基础研究的风气却远胜我们。展逸飞教授和林玲、白峰等几个学生,明年起将去印度3年。我想偷偷跟去,所以早就开始学印度话,现在已经小有成绩,所有计划都已经制定好了。”
“不,不要走,我可以请你当我的副教授, 做你想做的研究,我绝不干涉。”
“不了,您好好走您的实用路线,对国家也有贡献的。人各有志,您就别留我了……”
“慢着!假如中国可以改变呢?”
“慢着!假如中国可以改变呢?”
我大声说着,忽然看到他眼中闪现一道光。
“假如中国可以改变!这样吧,如果真有那一天,您捎个信给我,我一定回来!不过现在,还是放我去印度扫扫地吧。”
完
作者简介
李知昂,现任中国台湾 IC 之音·竹科广播电台质量与创意总监。作品《可怕的幸福》获第一届倪匡科幻奖小说组并列首奖,作品《辩才无碍》获第一届第三波奇幻文学奖首奖。
来源:《科普创作》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