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科幻动态】未来小说：中国科幻扬帆出海的成功案例
世界科幻动态 弗朗西斯科·沃尔索 2025-06-27 22:00
引言
在一个对中国科幻缺乏了解的市场中，传播中国科幻面临着一系列挑战和障碍。本文将分享译介中国科幻作品出海的最大书系策略，并探讨如何推广中国科幻小说，展示当代最具创新性和吸引力的科幻叙事。
一、追求小而美
我首次接触中国科幻，是在科幻杂志《克拉克世界》（Clarkesworld）上读到刘宇昆翻译的作品。与我以往的阅读经历相比，刘宇昆翻译的故事独具匠心。因此，我给他发邮件，询问能否将相应作品转译为意大利语，由我的独立出版社“未来小说”出版。在沟通的过程中，我意识到，翻译虽然受到语言限制，但总比没有翻译要好。
图1 刘宇昆与弗朗西斯科在2017年赫尔辛基世界科幻大会（图片来源：现场拍摄）
那时是2015年，科幻小说被单一的语言、文化与未来愿景，尤其是以英美为主的，我称之为“盎格鲁式（Anglo-Saxon）的”所垄断，至今情况仍然如此。我曾走访法国、西班牙、葡萄牙、德国、克罗地亚、印度、秘鲁、瑞典、挪威、芬兰和保加利亚，每当我询问当地编辑，他们出版的科幻小说是从什么语言翻译过来的，答案总是同一个：英语。他们不会考虑从其他语种译入，除非遇到极特殊的情况。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决定投入时间和资源，尝试“令未来去殖民化”（Decolonize the future ），并提出了一些新的想法。
作为一家小型独立出版社的创始人，我可以直接与作者联系，达成翻译出版中国科幻短篇小说合集的协议。我能够自主决策，灵活应对不确定因素：作者太忙、经纪人没回复、编辑回复太慢、出版社不感兴趣，等等。但不管情况如何，一个核心问题始终存在：如何克服语言障碍？我如何直接阅读中国科幻小说，为“未来小说”选择最合适的作品，而不是被动等待《克拉克世界》一一发表？
二、走进高校和文化机构
刘宇昆在回信中推荐了当时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的彩云（Chiara Cigarini）博士，她又为我引荐了她的导师吴岩教授。吴岩教授是科幻研究专家，致力于在高校和中学推广科幻教育，同时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吴岩教授帮助我甄选优秀的中国科幻小说，彩云博士帮助我理解故事情节和内容，我们建立了珍贵的友谊。在接下来的9年间，我曾到访中国12次！
我选择了刘慈欣、陈楸帆、夏笳和吴岩教授的四篇小说，作为第一批中国科幻小说翻译的内容。我还前往那不勒斯、米兰、威尼斯、都灵、比萨和罗马的孔子学院寻求帮助，请他们提供翻译支持，以期减少出版成本。
一些老师对中国科幻小说尚不了解，或感到困惑，但也有小部分老师在上网了解后，决定帮助我的出版项目，支持我翻译和出版，他们给我推荐了需要翻译实践的年轻译者；还在我这订购了中国科幻选集作为教材，让学生阅读与中国主流文学经典“截然不同”的作品，帮助学生理解当今中国对未来的想象。
三、给优秀的年轻译者机会
随着团队的建立，我也开始管理项目进度，制定质量标准，这意味着我还需要一位资深编辑来审校意大利语译文。最初，这项艰巨的工作由我自己承担，后来交给了我的合作伙伴——专业编辑、类型小说作家，阿尔达·特奥多拉尼（Alda Teodorani）。年轻译者当中，有的还比较青涩，需要细心指导，有的则非常适合翻译工作。
我希望让中国科幻作家有机会接触外国读者，同时也为年轻译者提供展示才华的机会。在出版了13本中国科幻图书（其中一些为中意双语）后，我意识到，翻译是一个需要仔细查证和取舍的过程。
图2 2023都灵书展“未来小说”展位（图片来源：现场拍摄）
四、把科幻打造成分析现在与未来的工具
在作品甄选上，我不希望遵循传统科幻小说的套路，也不想让读者认为科幻只是另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或是一种沉迷遥远星系和另类现实的温情叙事。我选择的小说围绕当今时代最重要最紧迫的问题，比如气候变化、人工智能、大数据、生物技术、纳米技术、本土创新、人口老龄化、增强现实、新媒体，以及人类学和社会学视域下人与技术的关系。
图3“未来小说”中国科幻出版物系列（图片来源：未来小说出版社提供）
我们出版的作品展现了中国飞速发展的社会经济与数千年历史传统的交融，以奇妙的想象表达了焦虑与希望并存的未来。有的小说写的未来是反乌托邦，有的是大量西方叙事喜欢描写的末日生存。但总体而言，我编选的作品都表达了人类与各领域创新之间的复杂关系，内容涵盖各个方面，从人工假肢到3D打印器官，从克隆到意识上传的伦理问题，从网真技术到社交网络，从大数据到算法偏见，从气候紧急状况到太阳朋克、人工智能及其他生命政治转型。种种噩梦、幻影和愿景基于中国各地的历史、政治、经济、人类学与文化特性，跨越地方、区域、国家和大陆。
这也让我意识到，读者对科幻小说并没有偏见，只是反感千篇一律的拙劣之作。
图4 “未来小说”中国科幻出版物系列（图片来源：未来小说出版社提供）
五、为“多样性”破旧出新：漫游感
起初的几年里，读者常问我：为什么要读中国科幻？它与西方科幻有什么不同？答案在于，中国科幻书系的作者，其中大多都是中国当红知名作家。中国科幻书系的创作者群体，大多为中国本土具有较高知名度的优秀作家。然而，受限于语言因素，这些作家由于不擅长运用英语进行创作，致使他们在国际文学交流领域处于一种相对“隐形”的状态，被边缘化于全球对话的外围，这与科幻本身的特质背道而驰。科幻是一个创新、前卫的文学类型，应当不断拓展丰富，探索新视野。
让我最为之困扰的是“多样性”这个概念。我个人并不喜欢这个词。如今，“多样性”在英语科幻圈非常流行，其暗示了一种外在的参照标准，一种并不完全自知的比较方式，由拥有特权的“守门人”（如英语母语编辑、公司市场总监或出版集团高管）来执行，借此掩盖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用一种隐藏的预设视角来评价其他所有的身份、叙事、文化史，乃至对未来的憧憬。任何不符合标准的作品，都会被贴上“不同”的标签。那么，谁与谁不同呢？又依据什么标准来判断？
此外，阅读是一种主观且私密的体验，谁有权设定这种多样性的标准呢？谁能为我们提供智识与文化工具，让我们判断哪些作品真正体现了所谓的多样性？
如今，我们常常被“隐形读者”所左右。所谓“隐形读者”是统计数据的产物，基于笼统概括和市场假设而生，受商业趋势（最近由算法和AI筛选）所驱动，难以捉摸；又或许我们被资深英语编辑所影响，他们手里都是堆积如山的英文小说；又或许我们屈服于高高在上的主编思维，而主编总是在发掘下一本畅销书，迎合市场需求。即使不论编辑能力的争议，对专业人士的信任也因语言限制而打折扣：即便是最好的专家（或算法），最多也只能推荐来自单一文化的“最佳作品”，即英语世界的科幻小说。
我希望跨过英语科幻的“湖泊”，去中国科幻的“海洋”中垂钓，寻找那头白鲸和所有在浩瀚海洋中栖息的奇妙生物。
这就是我无法仅仅坐在湖边，而是要以翻译为船，前往未知之地的原因。
六、邀请中国科幻作家参加书展和大会
传播策略的最后一点是让中国科幻作家亲身出现在读者面前。因此，我个人邀请了王晋康、吴岩、陈楸帆、夏笳、慕明、张冉、鲁般等许多作家参加意大利的书展、研讨会和大会，例如都灵国际书展（Turin Book Fair）、罗马书市（Più Libri Più Liberi in Rome）和米兰奇妙世界（Stranimondi in Milan），以及世界科幻大会（赫尔辛基、都柏林、格拉斯哥），并组织了不少论坛与图书推介。除此之外，未来小说还与一些机构，比如奥斯陆大学“共未来”项目（CoFutures），都灵、米兰、比萨的孔子学院以及特伦蒂诺创新中心（Trentino Innovation Hub）①，还有私营公司（漫画学校）和大学（锡耶纳大学、费德里科二世大学、罗马第三大学）达成合作，提供内容服务。
中国科幻作家的崛起改变了读者的认知。过去，读者习惯于接触那些频繁受邀出席的英美科幻作家。雨果奖举办71届以来，70个“最佳长篇”奖项均由英语作者获得，只有在2015年，中国作家刘慈欣获此殊荣。世界科幻大会至今已举办84届，其中60届在美国举行，19届在其他英语国家，如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爱尔兰和新西兰，仅有5届在非英语国家（德国、荷兰、日本、芬兰和中国）。
以上数据形成了一个生动的视觉隐喻，揭示了现象的本质：可以想象，英语市场如同一个巨大的白洞，每天、每周、每月、每年都有大量科幻叙事（包括长篇、短篇和非虚构文章）从中涌出，持续了近百年。这些科幻作品在全球范围内被编辑、文学代理和出版商轻易录用，甚至得到高度鼓励；而在白洞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产出（除了偶尔出现的极少数作品，即所谓的“3%的问题”②）。因此，不难推测，非英语市场的情况恰恰相反，犹如一个黑洞，虽然大量英文小说涌入，却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流出。
其实，问题很简单：为什么非英语市场的编辑和出版人只引进英文作品，而英美国家的编辑和出版人却不愿意引进非英语作品？为何英语科幻的编辑和出版人一方面欢迎外国作品译入英语，一方面又不愿意付费引进这些作品，而其他非英语市场的出版人却愿意？这是否与资金有关？难道图书仅仅被视为和钢笔、勺子或冰箱一样的盈利产品吗？
这种模式的短期后果是，翻译成本落在了愿意将作品译介到国外的作者和出版人身上（被拒的原因往往是作品质量不佳或不符合所谓“美国读者”的神秘标准）。长期而言，英语市场对最佳英美声音和最土豪作者（有能力自费翻译的作者）更具吸引力，从而排挤了其他外国市场的本土科幻，损害了全球科幻的多样性。不论是成熟作家还是新兴作家，逐渐都不可避免地被引导去迎合稿费更高、回报更丰厚的市场，以追求“美国梦”。我称这种影响为“英语圈聚合效应”。
在北京、内罗毕、马德里、里约热内卢或阿姆斯特丹的书店里，有多少本翻译自英语的科幻图书摆在书架上？是否有可能整整一代科幻读者了解英语出版的作品，却对国内同样优秀的作家一无所知？是否有可能整整一代科幻读者被灌输了不代表他们自己的想法和想象，而这些被读者内化认可的想法却并不接纳他们，不承认他们是共创未来的一部分？在这样的背景下，世界似乎只存在一种语言、一种宗教、一种经济、一个电影产业、一个音乐产业、一种娱乐产业以及由此形成的唯一一种未来。
未来小说致力于填补这一巨大的空白，完成一项简单的使命：无论作者的身份、语言、出生地或经济条件如何，只为读者提供最优质的科幻小说。
在中国科幻叙事中，我发现了许多宝藏。中国科幻对于全球共想未来的对话具有重要价值，因此我将继续挖掘中国科幻作品。我将所有翻译出版的中国科幻小说组成了一个书系，供意大利的大学和公共图书馆里的学生与读者欣赏。2023年在成都世界科幻大会上，我荣获了银河奖“中国科幻国际传播奖”，这一荣誉让我最终意识到，未来无处不在，只待我们主动去发掘。
作者简介：弗朗西斯科·沃尔索，意大利科幻作家、编辑、独立出版人，曾获意大利科幻文学最高奖项“乌拉尼亚奖”、银河奖“最佳国际传播奖”。
译者简介：李雅婷，重庆移通学院钓鱼城科幻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为英语口译和外交口译。
①特伦蒂诺创新中心是依据欧盟法规成立的科学研究与知识传播组织。
②信息来源于罗切斯特大学翻译数据库，网址为：https://www.rochester.edu/College/translation/threepercent/translation-database/。
刊发于《世界科幻动态》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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