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科普巨擘 科幻传奇 研究先锋(下)——叶永烈科普科幻创作综述
《科普创作》 消息 2018-05-24 20:12
科幻创作
叶永烈的科幻小说数量较多,一些名篇如《小灵通漫游未来》《世界最高峰上的奇迹》《爱之病》《暗斗》《腐蚀》等广为流传, 一版再版。除此之外,在同时代的科幻作家中,叶永烈是能被主流文学接纳并予以肯定的极少数类型文学作家之一,首发于1981年 《人民文学》的《腐蚀》便证明了这一点。纵观其数量庞大的科幻作品,大致可从主题、结构、叙事等方面分析,揭示其别具一格的创作特色。
(一)“为现实”的主题
叶永烈科幻小说的主题相对集中而洗练,如同车辐集中于车毂,其小说无论篇幅的长短、人物形象的差异、叙述风格的不同,都可涵盖在同一个大主题之下,那就是——“为现实”。数量庞大的小说指向较为统一的主题,辐辏出明确的价值取向,这些主题体现了作家对科幻作品的终极定位,即科幻作品应与现实相关,每一个科幻创意都应作用于生活并有益于生活。这一点上,其科幻作品与科普作品是殊途同归的。
(二)“科”以致用
科学应正向作用于生产、生活,而非阻遏、损害人类的生存与发展,这是叶永烈大量科幻小说中体现出的观点。歌颂人类通过科技手段掌握世界和自然的能力,使自然具有更多人化特征,将人类从必然王国提升至自由王国。主人公始终在法律与道德允许的范畴内合理运用科技,使其沿正确方向运行,发挥积极作用,只有对现实产生正向推动作用的发明和研究才值得肯定与推广,它 们必须使人们的生活更美好、更方便、更快捷,这是叶永烈小说毫不含糊的前提设定。
在叶永烈的科幻作品中,几乎很少见到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顾均正《北极底下》、威尔斯《莫洛博士岛》、刘慈欣《魔鬼积木》等小说中的疯狂科学家形象,他们利用高科技手段进行反人类行为,是地地道道的利己主义者甚至社会罪人。叶永烈小说中出现了许多在生活中能够大大提高生产效率、提高生活水平的科幻创意。
例如在《鲜花献给谁》中,作为医生的“我”给马师傅移接了手臂和脚,把他从残疾人变成运动员;《“大马”和“小马虎”》中,杨大夫和同事从蝾螈和蜥蜴身上提取出“蝾蜥剂”,即再生刺激剂,给人注射后可以长出新的器官;《旧友重逢》中,老同学老余发明“X-3”药水,用人工方法改变鲑鱼洄游路线,游到人们指定的区域;《飞檐走壁的奥秘》中,爸爸仿照壁虎的脚做成“走壁鞋”“走壁手套”,供消防员救火及工厂、建筑工地使用;《伤疤的秘密》中从蜂蜜里提炼出钽,将人的头骨修补得天衣无缝;《奇妙的胶水》中藤壶分泌出的“胶水”可粘牢各种东西,甚至地板、钢板;《奇怪的蜜蜂》中研究蜜蜂的语言,增加蜂蜜的产量;《“逃会教授”的秘密》中通过单性繁殖,培育出和陶惠教授一模一样的人,代他出席各种会议,使其从“会海”中脱离出来,把精力用在科学研究上;《喜新厌旧》中抽屉式的建筑,可以随时搬家,满足人们的生活需求。“科”以致用的集大成者是著名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小说中所有的新事物、新发明无不体现着科学对人类的有用、有益性,以人类的得失判断科学的好坏成为作者毫不掩饰的评价标准。
(三)“科”以报国
爱国主义是叶永烈科幻作品的重要主题之一,忠于祖国与忠于科学像两条并行不悖的绳索,深深嵌入各种长长短短的科幻叙事中。这是“科”以致用的合理延伸,是其在政治和民族意识上的体现。
叶永烈塑造的科学家形象往往较为一致,都有一身铮铮铁骨,执著于科学探索,满怀一腔报国之志,希望将自己的科学研究献给祖国,在个人与国家的利益冲突中,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实现其“科学爱国”“科学救国”的人生理想,虽死而未悔。《生死未卜》中的科学家施宏乐,《神秘衣》里客居热带岛国的华侨杨林生,《弦外之音》中的欧阳予清等均是这一理念的体现者。
爱国主义和民族意识的主题并非叶永烈独有,而是中国科幻进入当代后的一个集体选项,郑文光1957年的《火星建设者》、童恩正1960年的《古峡迷雾》与1978年《珊瑚岛上的死光》、王国忠1963年的《黑龙号失踪》等都紧紧围绕爱国主题进行架构,在和平时期对未来的科技战争做出预想,分析战争过程中可能受到的高科技攻击,这些均反映出国家处于经济相对贫弱落后时期作家的忧患意识。走在时间前面,为国分忧,危机意识成为当科幻小说家的共同取向。
跳出个人、集体、国家的范围,在更为宏阔的背景下则是“科”以救世。科学应对 整个世界产生积极意义,这体现了科学的大 爱。《演出没有推迟》中,中国科研人员将 自己辛苦研制新疫苗的方法向全世界公布; 《爱之病》中,中国毫无保留地向世界公布 “反滋一号”技术以共同面对全人类的敌人, 都显示出科学的至善境界——拯救人类。
(四)结构与叙事
在“为现实”的明确主题下,无论“科” 以致用、“科”以报国还是“科”以救世,作者对矛盾冲突的描写常采用黑白分明的“二元对立”模式。是非对立、善恶对立、真假对立、美丑对立、正邪对立、敌我对立、爱国与叛国的对立等,双方态度鲜明、此消彼长,在你死我活的对峙中反复较量,最终正确战胜错误、善战胜恶、美战胜丑、正战胜邪、我战胜敌、爱国战胜叛国,缺点得以改正,阴谋得以粉碎,科学成果得以载誉回国。“为现实”的主题下,矛盾的设置及最终化解都不复杂,虽然也注重悬念的先声夺人、情节的起伏跌宕和明线暗线的彼此交叉等,但圆满成功的结局却无一例外。
《腐蚀》便是典型的“是非对立”二元模式。献身科学的李丽、杜微、方爽与功利主义的王璁的对立,无论是腐蚀菌的科幻创意还是对科研工作者不同个性的描述均属上乘,但人物性格的一百八十度转变却显得过于简单,人性的复杂并未得以彰显。自私自利的王璁进入沙漠实验室后,目睹了方爽的遗书和尸体,马上受到精神感召,一下子从利己主义的悬崖上勒马而回,自动留在沙漠献身科学研究以洗涤自己的灵魂。这种顿悟式的转变过于突然,缺乏必要的合理性及性格逻辑性,反而不如王璁之前的自私写得精彩。
然而在众多单一结构和传统叙事手法外,有些篇目的结构与叙事却达到了令人惊叹的超前地步,似无人驾驶汽车出现在一片原始马车之中,跨越“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等这些中国相继出现的文学思潮,提前数年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先锋文学相衔接。令人遗憾的是,目前为止任何文学批评包括科幻批评都未注意到这一点,不得不说,当前中国的科幻批评与主流文学批评相比滞后了很多。这一点概源于进入当代后科幻批评的方向所致,它们更多聚焦于科幻创意或小说的科普功能,极少引入纯文学的评判体 系,科幻批评与主流文学批评始终保持着桥归桥、路归路互不交叉的态势。事实上,叶永烈早年创作的科幻小说中便已开始叙事的创新,不仅重视“写什么”,而且非常在乎 “怎么写”,对形式的关注并不亚于对内容的关注。
写于1978年的《飞向冥王星的人》较早运用了“多视角叙述”与“多时空并置” 的手法。这种叙事手法在当时极为罕见,因为过于超前并未引起评论界足够的关注,而读者感兴趣的是吉布雪藏之后奇迹般的复活,29岁的他与85岁的妻子相见时的违和感。小说共分为5节,每节都采用不同的叙述视角。第一节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交代飞向冥王星的载人宇宙飞船实况转播;第二节以珠玛的口吻第一人称视角向观众讲述她和吉布的爱情与遭遇;第三节杨大夫向观众讲述吉布是如何被发现的;第四节赵院长讲述吉布的人工复活过程;第五节盛所长讲述吉布复活后的情况与自愿申请飞向冥王星。五个叙述视角你我相连,互相补足,彼此说明,前后相继,共同勾勒出一个完整的故事,阅读时会被不同的叙述者带入到不同的情境中,领略那些特别的场面和人物的内心活动。21世纪的今天,当主流文学批评操纵着“多视角叙述”“叙事艺术”“叙事时间” 这些时髦的理论术语,热烈探讨着福克纳的 《喧哗与骚动》等作品时,我想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后叶永烈早已开始尝试,只因作品被归为科幻类型而未引起主流文学的足够重视,不得不说是批评界的遗憾。
另一篇《剪刀加糨糊》在其众多的科幻小说中并不起眼,但其叙事策略却颇具匠心,成为科幻小说问鼎先锋叙事技巧的先行者。
小说篇幅不长,由作者说明、5张剪报、后记及编者注组成。作者说明中作家以真正的身份出现,无论姓名、职业、生活习惯及与编辑的交往都真实无误,这些可以通过作家的创作谈得以证实,对构思过程、写作过程的暴露也坦率真诚。中间插入了4位作者的5张剪报,以纯客观的姿态出现,剪报内容有的毫无关联,有的则互相抵牾、彼此驳斥,其中不仅有作者的署名,甚至还细心地写出了刊物名称和发表时间,看起来真实可靠。内容分别为小儿麻痹症患者言之凿凿地称自己爬上了自由女神像的22层;别人的质疑;年轻的历史专业研究生到元朝体验生活等。而在小说结尾,却并未给出这些事件孰真孰假,有何关联,只在剪报五中介绍了“三如电影”,至于“三如电影”与前面几篇剪报的关系,读者必须自己思考才能最终领悟,富有开创性的将“可读的文本”变为“可写的文本”,呼吁读者的参与意识。
在这个不长的文本中,综合了“拼贴结构”“元叙事”“开放式结尾”等前卫叙事 技巧,这在1980年前后尚不多见。其对叙事策略的关注已遥遥领先于当时的文坛,颠覆了科幻小说的简单模式,成为独树一帜的存在。当然,这种创新对当时的读者而言尚属新鲜事物,读来颇为懵懂。以至于作者在小说尾部加上了后记,用编者注的形式表明 “这是作者行文的一种方法,那些‘摘文’ 并非真是他人之作”。叙事的真真假假、虚实难辨、迷离惝恍在当时甚是少见,直到后 来先锋文学的各种叙事技巧乱花迷眼时,马原、余华、苏童等人的作品中才将这些技巧作为常用的叙事手段,不再刻意加以注释。
10年后,先锋小说已成气候,批评家与读者都惊异于马原、余华作品中各种各样的“拼贴”和“叙事圈套”,并不知道这些技巧10年前在科幻作家叶永烈手中早已运用纯熟。如果不是1983年冬他因长篇科幻小说《黑影》遭到不公正批判,痛下决心远离科普科幻,转型至纯文学领域,我们对叶永烈的叙事创新还可满怀期待,然而时间无法倒流,这种遗憾也只有深深埋在心里了。
除了以上的创新,叶永烈读了美国科幻小说《酷肖其人——一个无性生殖的人》 后,沿用原故事及人物写出了续篇《自食其果》,之后有人为《自食其果》写了续篇 《适得其反》,再之后又有人向下续写了《胜似其人》。4篇共同构成一部接龙式科幻小说,如海浪般各有峰谷却又能连成一片,这在国内科幻界尚无先例。
科普科幻研究
许多年来,无论读者还是研究者,几乎都毫无争议地把叶永烈定位为科普作家、科幻作家,很少有人称之为学者,对其在科普科幻领域的研究工作视而不见,主观忽略。这多半是因为其科普科幻作品数量庞大之故,如同达·芬奇在众多的身份中,往往以画家身份传世,其他领域的贡献并不为公众所熟知。然而毫不夸张地说,叶永烈在科普科幻领域的研究是卓有成效的,在理论研究、史学梳理、往事钩沉、术语定义、文献发掘及中外科幻文学对比方面,均有独到之处。
他重视且善于发现问题和寻找答案,极有耐心地埋头于旧资料中寻找证据、追本溯源,一些发现已成为科普科幻领域的首创或奠基性观点。为了考证中国科幻小说的起点,他埋头在上海图书馆里反复查阅古籍,最终在1904年的《绣像小说》杂志上,发现了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这是比《新法螺先生谭》(1905年出版)更早的科幻小说。接着,叶永烈又向上海的“掌故大王”郑逸梅求证荒江钓叟究竟是谁,由于郑逸梅也说不清楚才只得作罢。从1981年12月21日这一发现在《文汇报》上第一次披露,至今已过去30多年,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无数次在各种中国科幻经典赏析中作为第一篇目出现,被科幻界公认为是中国第一篇科幻小说,1904年则是中国科幻小说的诞生元年。
只要与科普、科幻相关,便能激发起叶永烈的研究兴趣。他考证出顾均正发表于1940年的《和平的梦》是国内第一篇惊险科幻小说,钩沉出1920年陈衡哲(莎菲女士)的科学童话《小雨点》是中国最早的科学童话。他探求“科学小品”一词何时在中国诞生,出自谁人之口,科学相声的出现缘由。为了考查“科学小品”的来历,他请教陈望道、高士其,查阅旧期刊,写下了《科学小品探源》《读“科学小品”源流再探》等考证文章,最终将中国“科学小品”的发轫定 位于1934年上海创刊的《太白》杂志,认为科学小品“是时代的产物,是集体的创造”,而非出自某一作家或编辑,目前这一观点广泛被业内学者接受。
他深入研究中国科幻文坛,从古代至近代、现代、当代,分析每个时代科幻作家的创作风格,还进一步探讨这些作家间的异同。例如,对《太白》作家群的分析便切中肯綮,认为“顾均正科学小品的特点是内容新,常常把当时科学的最新成就告诉读者,而高士其、周建人、董纯才、贾祖璋则偏重于基础知识,尤偏重于生物基础”。他分析贾祖璋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从立意、科学原理、结构、创作特色等层次多方面予以打量,引导读者更加深入地理解科普文章。选取诸如老舍、童恩正、肖建亨、刘兴诗、宋宜昌、魏雅华、金涛等知名科幻作家的经典篇目逐篇解读,对一些同时代的科普科幻作家进行创作访谈,为他们写传记,就某个科普科幻问题听取他们的观点,并对中国科幻现状和科幻批评提出建设性意见,这些都奠定了中国科普科幻研究史的基础,是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
他关注国外科幻创作与研究,分析凡尔纳、威尔斯、法布尔、伊林、海因莱因各自的特色,分析国外经典科幻作品和电影;与国外科幻文坛保持密切联系,将中国科幻引出去,国外科幻引进来;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各种研究与科普科幻社会活动中,不遗余力地推广传播着科学思维,无数次面向社会各阶层进行科普科幻的培训与演讲。
叶永烈的创作始于科普科幻但并未受其局囿,以文学的视角看科学,以科学的视角看文学,将二者融会贯通,取长补短,使科普科幻创作更为丰满而又不丧失自身的特色。我想,中国科普科幻创作及研究领域会记住叶永烈这个名字,因为他是无可替代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作者简介
徐彦利,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自1998 年起发表作品,目前已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奇幻森林历险记》1部,中短篇科幻小说、漫画脚本等400余篇,研究论著多部。现任河北科技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系主任、副教授。
本文转载自《科普创作》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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