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香中别有韵 静待百花开 (中)——论刘慈欣《三体》系列小说
中国科普作家协会 徐彦利 王卫英 2018-05-15 11:53
2 科幻元素
科幻文学一直有“硬科幻”与“软科幻”之分,“硬科幻”的科技知识含量较高,会对各种科学知识予以精确描述,涉及这些知识的情节合乎逻辑,绝无硬伤。而“软科幻”的知识含量则要低得多,它们多是将科技因素作为叙述的背景推向后台,为叙述及情境的设置而服务。刘慈欣的小说毫无疑问地属于“硬科幻”之列。关于这一点,在他以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写的短篇小说《太原之恋》中有着非常明确的表述。
大刘(刘慈欣)和大角当初分别处于科幻的硬软两头儿:刘慈欣写硬得不能再硬的科幻版,面向男读者;大角写软得不能再软的奇幻版,面向MM们(女性读者)。
而在现实中,理工科出身的刘慈欣对科学成果和科学前沿的了解远非普通作家能及,尤其是长期的计算机工程师身份,更使他的科幻小说如虎添翼。他几乎从不回避与科技相关的知识,而是迎难而上,且无比熟稔。相对于某些科幻小说只顾漫天想象,并不顾及真实性的情况,刘慈欣的科幻或许是一种“更负责任”的想象。
可以看出,他对当前的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航空航天学、医学、心理学、光电、核武器等方面的研究成果、研究动态有着较为广泛的了解。小说中无处不体现着高含量科技成份,它们密集地渗透在文本之中,形成一股排山倒海的洪流。中子星、黑洞、引力波曲率驱动飞船、恒纪元、乱纪元、凌日干扰、去物质效应、太空狼烟、三体人的脱水与浸泡,太空电梯、太空移民,还有衣服上的闪光图像、通过冬眠到未来医治现代医学无法医治的病、地下城市、伞形自行车、无限供电,以及利用基因工程和核聚变能量大规模生产粮食、各国衰落太空舰队崛起、成为独立国家等,每一个名词后面几乎都需要一个学科的支撑。
如果这些高科技语汇以一种冷硬而陌生的面孔出现在读者面前,极有可能成为打断阅读兴趣和情节关注的阻遏。为此,作者采取了不同层次的弱化手段。将较难理解的科技知识采取注释的方式,进行讲解式剥析;次之的科学词汇用较为形象的语言描述一番,使它们变得浅显而具体;更次之的一些较为普通的科学术语则通过读者的自我想象完成。
如对“水滴”型探测器和基因武器的描述。“水滴”是地球世界并不存在的东西,从它的外形的超常精妙到其出人意料的杀伤性,小说都进行了极为形象的描摹,告知读者它并非和平使者,而是“可以像子弹穿过奶酪那样穿过地球”的武器,最终,水滴用1分18秒飞完200公里并穿透了100艘战舰,情节的紧张激烈、动人心魂,瞬间达到无与伦比的高潮。此时,“水滴”脱去了科幻的冷硬,变得奇特而真实,带给读者非同寻常的阅读感受。
以“轻流感”面目出现的基因武器(基因导弹),通过基因改造的病毒,具有基因识别能力,能够识别某个人的基因特征,一旦这个攻击目标被感染,病毒就会在他的血液中制造出致命的毒素。但对于其他人而言,这种病毒完全不起作用。文本饱含科幻元素,但同时降低了科幻元素的刻板难懂,使之变成可以感受的客观对象,这是《三体》不遗余力试图达到的。
有些科幻理念的提出让人倍感宇宙世界的奇妙:雷迪亚兹设置的摇篮系统,时间老乡、二向箔、舰队的深海状态、星舰地球上人们的“N问题”(NOSTALSIA 思乡病)、危机幼稚症、用纳米丝在运河上拦截、切割“审判日”号巨型油轮、在真空环境下开枪与引爆核弹可能出现的效果等,它们引领读者进入未来科技世界的神奇,走向探索的深处,带有某种别开生面的意味。似乎可以从中触摸到作者在描述这些科幻语汇时的初衷:科幻并非钢铁似的冰冷僵硬,板着脸无情地站在远处,相反它是有生命、有温度并且有趣的,当你走近,请你聆听,它发出的悦耳之声在别处不会听到。
为了使作品格局更加恢宏大气,作者还编写了《三体》纪元,划分为危机纪元、威慑纪元、威慑后、广播纪元、掩体纪元、银河纪元等,并将其与现在通行的公元纪元一一对应。这种时间的上“求真”让读者产生一种迷离之感,若干年后,地球真的要进入书中所说的某个纪元吗?不得不说,这种纪元设置使《三体》的系统性、独立性、严肃性得以突显,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这一点,让人联想到20世纪90年代主流文学兴起的“新历史主义”,那种“造史”式写作,颇让人感觉到某种刻意营造出的真实之感。在纪元这一手法的运用上,《三体》或可看作是科幻中的“新历史主义”。
有些概念或定义则是作者首次提出来的,这里,作者显示出非凡的想象力。在奇异的三体世界中,三体人没有交流器官,大脑可以把思维向外界显示出来,这是一个思维全透明的社会,没有欺骗和谎言,而它们和地球作战的失败最终缘于无法运用计谋。有些概念,是作者首次提出,如人列计算机、猜疑链、技术爆炸、思想钢印、智子、未来史学派、大低谷、“黑暗森林”法则、威慑博弈学、文化反射……如同阿西莫夫创造的“正子学”“心理史学”等概念,这些新异语汇的出现,大大丰富了中国科幻的叙事,使它从个体描述走向公众想象。一个极富开创性的作家对于整个领域的贡献会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得以显现,《三体》之后,这些词语将汇入浩浩的科幻之河,一点一滴汇聚成坚实的基础。
3 文学性叙述
对一部小说而言,情节固然是重要的,但如何组织和设置情节、用何种语言表述情节同样重要,如同最好的丝线在蹩脚织工手里也不会变成一幅锦绣一样,小说技巧的重要性在某些时候可以超过内容本身。无论《三体》讲了怎样引人入胜的故事,都需要合理的结构、精美语言、叙述的技巧,如果没有这些,那么它必将成为若干科幻创意的无序罗列与堆砌。
就三部作品而言,小说的架构较为匀称,杂而不乱。我们可以看到: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的有机交融,浩渺宇宙的无限延伸,望远镜下的星际尘埃与一只蚂蚁自顾自的爬行,恒星战舰的爆炸与某人死前的遗言,尘封的历史与眼下的庸常,大场面的气势磅礴与小场景的精微细致,众多人与事错综复杂的交结,时空的延展与跨越。它们彼此穿插验证、相互影响,大与小、远与近、粗与细紧密结合在一起,彰显出某种运筹帷幄的视野与能力。小说广泛运用了套叠、镶嵌、拼贴等叙事结构。富于历史意味的“三体”游戏、云天明讲的几个童话、君士坦丁的陷落等镶嵌在三体与地球的现实对峙中,像一片马赛克中的异质石子,异常醒目,但又发挥着隶属于整体的作用。同一时刻不同人物、不同场景的花样拼贴,达到一种色彩纷呈的共时性存在状态。
和一些喜欢急切地奔向科技尖端、关注某项研究的现实转化的科幻小说不同,《三体》的叙事较为沉稳,从容不迫,小说并不急于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某个谜团的终极解释究竟如何,而是始终按照自己的节奏展开、进行、收尾,不疾不徐。因此,在紧迫的外星文明进攻的庞大主题下,我们可以充分感知普通人(而非超人、科幻人)的生活与故事。
叶文洁起伏的人生遭遇演绎着主流文学“伤痕”和“反思”的主题;罗辑与自己幻想出的女子情愫暗生,卿卿我我,很像地地道道的言情小说,甚至还能感受到某种扑面而来的琼瑶气息;地球与三体剑拔弩张互相窥视刺探的过程又很像谍战与悬疑小说。
这些情节的设置或许暗示了这样一个道理:科幻可以和其他任何类别的文学进行有效嫁接,将对方的优点拿来我用,既然同属文学这一大的范畴,便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屏障。科幻同样能做到风情万种、旖旎多姿,同样可以精雕细琢、诡谲离奇,将他山之石搬来自己的庭院。
悬念是《三体》挥起的利剑,更是引导读者向阅读顶峰攀爬的有力绳索。它是一片看似无路可走的丛林,但又在冥冥中为读者亮起寻路的微光。
小说无时无刻不在设置悬念,这些悬念一个个套叠起来,大大小小,纵横交错,密如蛛网,远近呼应。众多科学家蹊跷的自杀,汪淼看到的幽灵倒计时,红岸基地神秘的工作,匪夷所思的外星信号,叶文洁怎样从一个“文革”中的被迫害者变成三体组织的精神领袖,罗辑作为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会成为唯一一个三体要杀的人以及他的咒语到底是什么,四个面壁者中为什么唯独他没有破壁人,云天明大脑的下落,四个童话的破解过程,掩体计划最终的效果等等,每一个悬念的提出都看似漫不经心,并无刻意的迹象,但每个悬念的最终解开又似水到渠成,毫无卖弄之嫌。如果剔除了这些悬念,小说的可读性则会大幅度下降。
除此之外,隐喻、暗示、影射、同一事件多角度多人称描述等手法的运用同样丰富。许多场景的描述与人物对话值得玩味,它们充满着某种不确定性、不可穷尽性,让人回味悠长。以弱小的女魔法师狄奥伦娜刺杀穆罕默德二世的失败隐喻着程心作为执剑人的失败,并不强悍的个性被命运之手推到一个急需强悍个性的位置,在把握逆转机会的一瞬,个性的柔弱却使历史改变了走向;章北海与父亲意味深长的交谈,只有在读完关于他的故事返回来再读时,才可以读出背后隐藏的暗示;叶文洁许多看似无心的谈话中暗藏机锋;罗辑的梦中人与后来的妻子庄颜之间的关系……这些,如同中国古典文论中提到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每一句话都并非孤立的存在,而是牵扯着无数的盘根错节,如同一棵参天巨树潜伏在地下的庞大根系,想要参悟,必得用心。
刘慈欣深谙叙事技巧,能够充分体会到语言的魔力,在文字不同的排列组合中准确揣摩出不断衍生的微妙差异。这些富义的语言表达与修辞使文本具有了丰厚的意蕴,从而超越了简单的情节展示。
“小区外的沙原在橙红的夕阳下显得如奶油般柔软细腻,连绵的沙丘像睡卧的女性胴体。”“没有一丝风,黑暗在寂静中变得如沥青般黏稠,把夜空和沙漠糊成一体。”
这种温柔甜美的叙述语调部分消解了太空战争的残酷氛围与枯燥单调,运用充满新意的比喻和通感调动出阅读中的视觉、听觉与触感,使之成为冷硬机器时代的绚丽调色板。语言在小说中起着巨大的作用,它可以营造氛围,调动情绪,传达美感,隐喻未来。科幻文学如果放弃了对语言的关注,便会沦落成一种冷冰冰的概要与简介。
小说对于细节同样极为重视,不惜用较多的笔墨描述某个人物内心微小的悸动。叶文洁在老乡炕头上的温暖情怀是这样的:“心中的什么东西渐渐融化了,在她心灵的冰原上,融出了小小的一汪清澈的湖泊。”蛛网被破坏后它开始重新织,“网被破坏一万次它就重建一万次,对这过程它没有厌烦和绝望,也没有乐趣,一亿年来一直如此。”这些细节描写轻轻拔动着读者的心弦,让人们在感知宇宙、爆炸、舰队、外星之类宏大概念的同时,也感受到细小而轻微的振颤,抬头看到太阳的炫目,低头也能看到草叶上的露珠,这便是一个作家的敏锐。
用语言营造画面感,将抽象的场景具象化、色彩化、现实化,将科技的枯燥演化为蝴蝶曼舞般的轻灵美妙,这是《三体》在叙事中特意兼顾到的一面。典型的一个情节是山杉惠子向希恩斯用全息图像放大自己的大脑结构,大脑中瞬息万变,不时呈现各种各样的美图,“每一颗星星就是一个神经元”,读来让人如同置身星海,而忽略了那些不可触摸的神经元的抽象性,将高科技从远处拉到近前,还可驻足观望,仔细打量。
未完待续
来源:《科普研究》 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