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普作家网 China Science Writers Association

【引子】我小学的第一篇作文，也是我人生第一篇文章的题目就是《我的父亲》。那时我也就8岁。依稀记得在作文中我写道：“有一天夜里，我睡了一觉醒来，看见爸爸书桌上的灯还亮着，他还在伏案工作。我问他怎么还不睡觉，他回答我说手上的一篇稿子第二天天象厅要用。”这是60多年前父亲给我的印象。以后，凡是我在家的日子，总会看到那书桌上的灯光和父亲伏案的身影。如今，他已经走了多年，再次写同样的题目，那深深印在我脑海里的熟悉的灯光和身影又重现在我的眼前……

——兆星

今年，是我们敬爱的父亲诞辰100周年。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他老人家竟然离开我们已近9年，但他的音容笑貌却从未淡去，他那洪亮的歌声依然时常回荡在我们的耳畔。他最爱唱的那首老歌，也非常贴切地表达了我们此刻的心情——《教我如何不想他》。

他是天上的一颗星，6741号小行星——李元星。这是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及国际天文学界对他在建立北京天文馆和在中国科普事业中所作贡献的表彰。回想父亲的一生，从青少年时代对天文的热爱，到紫金山天文台奠定一生的事业；从创建北京天文馆，上演《到宇宙去旅行》，到协助中国大百科全书编辑天文学卷……之后，父亲来到中国科普研究所，引进介绍国外科普成就和动态，推动中国太空美术事业发展。再往后，他“退而不休”，老骥伏枥，继续辛勤耕耘在科普园地，活跃在科普活动中。他办书展，办画展，到电视台演讲，去学校与小朋友互动，传播科普知识，弘扬科学精神。在他90岁高龄之时，还在纪念卡尔·萨根诞辰80周年暨《暗淡蓝点》新书出版座谈会上做了即兴发言。1987年10月，北京天文馆在建馆30年之际授予他“天文馆事业的先驱者”荣誉称号。1990年他荣获“建国以来有特殊贡献的科普作家”称号。1998年，国际天文学联合会批准国际编号6741号小行星以他的名字命名。2007年，他参与创作的科普丛书《e时代N个为什么·天文》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2013年，科学传播人颁奖盛典组织委员会、北京市科学技术协会授予他“科学传播人终身成就奖”，以表彰他毕生为中国科学普及事业作出的贡献。2014年，中共中央组织部授予他“全国离退休干部先进个人”。我们为有这样一位献身事业，贡献卓越的父亲感到骄傲！

父亲不仅事业有成，还是我们的人生引领。我们的家庭和睦幸福，父亲母亲为我们树立了人生的榜样。母亲性格谦和善良，勤俭持家，对我们三个孩子万般呵护。父亲性格开朗，乐观向上，在气质、精神和文化素养上给我们以深深的影响。他自幼爱好天文，但是兴趣不止于此。除了天上的星星，地上的事他也关心，比如科学与技术、地理、文学、音乐、美术等等。他买的书各种各类，五花八门。虽够不上藏书万卷，但几千册总是有的。守着这么多的书，我们真是想不看都难。父亲给我们的文化启蒙远超学校所得，令我们受益终生。

从上小学起，父亲就给我们订各种报纸杂志，包括《小朋友》《儿童时代》《我们爱科学》《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中国少年报》《科学画报》《知识就是力量》等等。

[星燕]10岁时，父亲专门为我买过《完达山中》一书，这事儿至今记忆犹新，它让我从小萌生了对大自然的热爱。那时候，许多小朋友都来我家看书、借书。父亲一概欢迎，且多有推荐。父亲亲切和蔼，平易近人，小朋友们都喜欢他，对我家也羡慕不已，有知识、有乐趣，喜欢来玩儿。初中毕业，我远离家乡后，父亲仍然极尽所能，经常给我寄书，极大地充实了我在异乡的精神文化生活，让我成为精神上“富有”的人。我在20周岁生日时，收到了父亲寄来的高尔基三部曲，父亲在书上为我题字“经过童年，走向人间，在社会大学中锻炼成长，学习高尔基的战斗精神”，这深深体现了父亲对子女的殷殷期望。

[兆星]《我们爱科学》《儿童文学》和《科学画报》都是我小时候的最爱。那时，《我们爱科学》每期都会有一些科学小实验。我试着用废灯泡做烧瓶，空墨水瓶做酒精灯等等。凭着这些自制的实验仪器，我与姐姐和邻居的小朋友一起做了很多简单而有趣的化学小实验。从提炼精盐开始，到后来试着从草木灰中提取硝酸钾。我们对科学的兴趣在不断获得的知识中与日俱增。《趣味数学》吸引着我们去讨论和解决那些诸如怎样把狼、羊和白菜分别平安渡过河的古老难题。《元素的故事》让我终于知道了物质和元素是怎么区分的；居里夫人是怎样发现的镭；还有门捷列夫如何发明了神奇的元素周期表，后来那些空着的位置又是如何被一一填满。这些都是我那时爱不释手的书。买书是老爸的嗜好。随着我们的成长，我们的小书架也越来越不够用了，因为父亲为我们添书也不断与时俱进。我喜欢做模型，父亲就买了《少年模型飞机》《少年船舰模型》等图书给我。后来，我开始做矿石收音机，他带着我从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逛来了上下两册译自苏联的《少年无线电爱好者》。以后，又添了《少年半导体收音机》。我的欧姆定律学自《少年电工》。从《算得快》中学来的速算方法，我至今都在用。

[星玉]就算是在20世纪60年代末的条件下，父亲也一直给我订阅《小朋友》等杂志。另外，他还将很多书籍，比如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神秘岛》等等，借给同事们看。记得他把书都套上塑料书皮，而且在书的前页都贴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爱护图书，请勿损坏，请勿折角，按时归还！”

在父亲的藏书中，科学书居多，文学书也不少。正是这些文学作品，教我们了解了美与丑、善与恶、爱与恨、诚实与欺骗、宽恕与复仇，这些人性中最基本的矛盾与冲突。《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小布头奇遇记》陪我们度过了童年。后来，我们对诸多中国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和外国经典文学名著的学习和阅读也多来自父亲的推荐和指导，以及他的“图书馆”。

不仅是这些，父亲还给了我们艺术的启蒙。他一生热爱艺术，把艺术之美融于科学普及，将国外的太空美术介绍给中国的科学爱好者和科学美术工作者。我们家有很多画册图集，我们很早就接触到意大利达·芬奇的油画、法兰西罗丹的雕塑、俄罗斯希施金的森林（从小至今家里都挂着他的画作——《松林的早晨》）以及美利坚迪斯尼的卡通。当然，也有徐悲鸿的马、吴作人的熊猫、黄胄的驴，以及丰子恺和张乐平的漫画等等。这些伟大的画作把我们带领到了视觉美的世界。中国美术馆是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书法艺术也是父亲的所爱。他存有不少字帖、拓片、印谱，并写得一手好字。他的书法虽不成名，但流畅奔放，别具一格，自成一体，是我们的最爱（下图是父亲送给兆星夫妇的题字）。

[星玉]说来惭愧，虽然在小学练习写大字时，父亲曾把着我的手描红模子，可我也没能继承一二。老爸不只是中国字写得好，英文、俄文，就连希腊字母都写得非常漂亮。尤其是希腊字母，我从没见谁写得那么好看，像印的一样。这也许跟他年轻时手绘星图有关，恒星在星座中是以希腊字母标识的。

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们从小就热爱科学，喜爱艺术。然而，相比起绘画，音乐则更令人陶醉。

[星燕]父亲喜欢欣赏音乐。童年时代，我们就沐浴在美妙的“音乐之声”中。父母都爱唱歌，不管什么年代的歌曲，我们都不陌生。在美妙的音乐熏陶下，我们对生活永远充满热望。小时候，父亲在天文馆工作很忙，经常加班。虽然如此忙碌，有一个暑假，他仍然协助单位为我们组织了“少年之家”。他找来歌本选了歌，将歌词连同歌谱一并用毛笔抄写在报纸上，还教孩子们唱歌。他教得认真，孩子们也学得起劲儿。一群孩子伸长脖子，扯着嗓子，在父亲的带领下，热情高涨，齐声高歌，真是一番难忘的景象。我和兆星也唱在其中，那歌我现在还会唱：“前进吧，小伙伴们，前进吧，革命的接班人……”

王府井外文书店的唱片部是父亲经常光顾的地方。早期的唱片都是78转的，几分钟就要翻一次片，且旧式的手摇唱机要不时地摇，每放几张还要换唱针。虽然麻烦，我们却乐此不疲。之后，新买的电唱机省了很多事，又有了密纹唱片，我们从此可以更加投入地欣赏那些雄壮和美妙的旋律。莫扎特、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作品是我们最喜爱的，当然还有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也有一些好听的歌曲，比如《当我们年轻的时候》《老人河》《红莓花儿开》……数不胜数。是父亲和那些黑胶唱片把我们一步步引入了西洋古典音乐的殿堂（下图为父亲在一次科普活动中引吭高歌）。

父亲有乐观的性格，无论何时都不放弃他钟爱的事业。在他最低谷的时候，也仍然关注着美国的阿波罗登月，人类第一次留在月球上的足迹令他兴奋不已。他坚持去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查最新的资料，并借回家来给我们普及。他充满热情地给我们讲解阿波罗11号登月和返回地球的过程，第一、二级火箭的脱离，指挥舱和登月舱在月球轨道的分离和对接，以及返回地球时在海上溅落等等。

[兆星]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给我们展现的一幅从飞船上拍得的地球升起的图片。蔚蓝色的地球悬挂在黑色的天幕上，美丽极了！父亲说：“瞧，这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就是人类赖以生存日夜忙碌不停的地球！”我被老爸的激动裹挟着，情不自禁地梦想着坐在凡尔纳《飞向月球》中的飞艇上。那是我第一次在照片上看到我们居住的地球，永生难忘。还有一次，夜里我在家睡得正香，被父亲唤了起来，拉到门外。哇！仰天望去，一颗明亮的彗星拖着巨大的彗尾遥挂中天，美丽且壮观，我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现实！那是不期而至的1970年大彗星。父亲告诉我，不是每个人一生都能有机会看到大彗星。第二天，我回到学校，夜里把同屋的同学全叫起来看彗星，与大家分享人生难得的观赏机会。大家都很兴奋，我也算帮父亲普及了一回天文。

父亲对他钟爱的事业充满热情，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遗余力。那时，他每周必去一次北京图书馆（现国家图书馆）或者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每次都会背回几本又厚又大的外文书，有时甚至会有十几公斤重。有借必有还，他基本是来回负重。如此年复一年，他不断积累资料，更新知识。父亲有一个大帆布包，很结实，他喜欢背着去图书馆。后来，北京图书馆搬到了紫竹院，离家近了他跑得更勤了，他曾连续两年被评为“读书标兵”。多年下来，父亲积攒了很多本阅览笔记，里边记录着各种资料及其详细出处。这对他以后为大百科天文学卷选图以及再后来在中国科普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都有极大的帮助。父亲的记忆力非常好，家里有那么多图书和杂志，时有好友同事来家聊到某事，他可以即刻把相关的书顺手从架上拈来，令人啧啧称奇。

[星玉]父亲搜集资料，不限于图书，还有大量剪报。我不知给他买了多少大文件夹。我家大院儿门口的复印店也被他“踏破”了门槛，店员也成了他的朋友。后来，他上了年纪，我就成了他的“秘书”，成天往那儿跑，复印资料，冲胶卷印相片。老妈笑称他养活了那家店。父母访美归来后，有一天邮局给家里送来了一个从美国海运来的大邮包。那是他们乘飞机行李带不了的东西。原本是个纸箱子，却因一路长途辗转，纸箱破了，箱子里的东西就被装进了一个大口袋。送货人将东西悉数倒在地上，看到那一大堆纸片和旧杂志，直觉好笑，实在不解为什么大老远从美国运来这么一堆“破烂儿”。其实，那都是父亲在美国参观天文馆、天文台、博物馆、图书馆以及游乐园时收集的印刷品和介绍，以及有特色的各种杂志，以丰富他的资料库。

父亲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热情得益于他的好身体。他年轻时在四川江津的綦江里，练就了游泳的本领。我们长大以后，他也带我们学习游泳，“风里锻炼，雨里考验”。他和妈妈还都喜欢旅游，走南闯北。

[星燕]从小我就迷醉于他书架上那些《旅行家》杂志，还有中国名胜风景画册《江山如此多娇》。在他们的影响下，我也喜欢用双脚丈量祖国的土地，用心灵去体验世界的神奇。虽然父亲终日忙于工作，没有去到更多更远的地方，但我每次旅行归来，向他讲述各种奇闻异事，他都兴趣盎然，并且很快会给我拿出他保存的各类相关的书籍和资料，分享我旅行的快乐。

[星玉]父亲上班的那些年，工作非常忙，经常加班加点，还常常出差，所以对家里的事儿管得很少。退休后，虽然还热衷于他的事业，但对母亲的照顾多了许多。尤其是晚年时，母亲身体不好，记忆力减退得很厉害，父亲经常在家陪着她。每天午睡起来，与她一起吃小点心，喝下午茶，聊天，唱歌，那是一个非常温馨的场面。他还经常不厌其烦地回答母亲翻来覆去问的同一个问题。

敬爱的父亲从来与人为善，助人为乐，不仅对亲人对朋友，对任何人都平易近人，谦和有加。在大院儿里，他曾捐资给修车的人治病，还曾经捐助过一个患白血病的女孩。当年，在国家图书馆开展的户外运动俱乐部“行摄匆匆”书吧活动，也有他的捐助。在我们不大的家里，他热情地接待过来自杭州高级中学的一群小天文爱好者们。他与我们家的每位阿姨保姆都相处得如同一家人一样。晚年时，他的眼睛不好，腿脚不灵便，可是追求快乐的心从未泯灭。科普界的一些朋友们常来家里看望他，有时也有一些登门求教的晚辈，他都热情接待。志同道合的人，聊起天来真是海阔天空，不亦乐乎。陋室虽小，却经常洋溢着一阵阵科普人的欢声笑语。

父亲就是这样一位活力四射、精神焕发的可爱之人，他的心中永远有梦，他的身上能量满满。他为我们做出的榜样，令我们终身受用。

仰望星空，宇宙浩瀚，天际飘渺。我们亲爱的父亲，今天，在您百年诞辰之际，我们衷心祝愿那颗“李元星”，带着您的梦幻和激情，带着您的精神和智慧，永远遨游在太空！

作者：李星燕李兆星李星玉

（拟刊发于《科普创作评论》2025年第2期，以最终印刷稿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