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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为了更准确地绘制东风导弹仰视图，我来到军事博物馆采风。这天恰逢一群小朋友来录制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的歌曲，当《我和我的祖国》响彻庄严的展厅时，夹杂着复杂的心情，我的眼泪奔涌而出。如果没有这次创作《中国第一代航天人：梁思礼的故事》，看到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我想除了敬畏之心，恐怕不会有如此强烈的代入感和荣誉感。借以此文和大家分享我的创作过程和感想。

一、缘起

时间回到2018年9月，“‘共和国脊梁’科学家绘本丛书”的主编张藜教授联系我进行绘本创作，我倍感荣幸，当得知我要著、绘的主人公是梁思礼时，更是喜出望外。梁思礼，我国导弹和火箭控制系统专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梁启超最小的儿子。这是我崇拜已久的一位非常“有故事”的老院士。

绘本作为一类以绘画为主，并附有少量文字的书籍，是当下炙手可热的童书体裁。此前，通过绘制科学家故事漫画，我已经积累了图文创作的相关经验，起初我认为只是“画风”由写意变成写实，实际我对绘本的理解太片面了。

这时我还没有预见到自己会面临的诸多问题。如何将主人公一生故事的“起承转合”控制在2000字内？如何用“浅语”向孩子们叙述一个陌生的时代，甚至“时代信念”？如何在短期内将这些高深的科学知识自学明白？著、绘一体的创作者如何发挥个人优势，又栽了哪些跟头？……千头万绪，先从积累素材开始。

二、素材——从量米下锅到找米下锅

梁思礼院士于2016年去世，很遗憾我没有见过他本人。

在中国科学技术协会“老科学家学术成长资料采集工程”项目办公室及馆藏基地的支持下，我得以直接看到整理清晰、摘要具体、年代跨越完整的原件资料：传主的394张照片、143件手稿信件、105篇报道、近21个小时的直接或间接访谈视频，已出版传记和自传，以及传主生前生活和工作中的各类物品。有过创作经验的人可以体会到接触如此多一手资料的喜悦。在这个“量米下锅”的阶段，资料查阅数量虽大但范围有限，是个做减法的过程。

不敢辜负这份幸运，根据创作需要，我继续“找米下锅”。通过各种书籍、纪录片加深对时代背景、控制系统的认知，通过去天津梁启超故居、军事博物馆等地采风让自己的画面素材更站得住脚。

三、行文——以儿童视角选材与叙事

绘本的页数较少，常见为32页，正文字数常控制在2000字以内，叙事空间有限。因此，创作者对事件的选取须慎之又慎，还要对材料进行裁剪整合，合理地想象和扩充，以增进故事的戏剧性，而其根本依据仍是传主的真实经历，这并不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我在选取故事时采取了以下基本原则：一是选取儿童能够感同身受的身边事，如梁思礼童年时爸爸手把着手写字、亲子共读的画面，能够拉近读者与科学家的距离；二是必要的挫折教育，如东风导弹发射失败后，梁思礼不沮不馁，努力改造惯性制导系统，结果迎来了“长征火箭家族”的兴旺发达，更易于小读者明白“失败是成功之母”的道理；三是影响时代变革的历史事件，如目睹天津南开中学被炸对幼年梁思礼的冲击，如1956年国家制定《1956—1967年科学技术发展远景规划》（下文简称“远景规划”）牵动了一代青年的科研人生；更值得注意的是，“两弹一星”等大国重器的实验成功对我国在世界地位上的影响，也需要做出浓墨重彩的展现。

接下去就要考虑深入如何浅出了。几易其稿，最终和自己达成了如下共识。

首先，给孩子写书应俯下身子。儿童文学执笔者都会遇到一个困扰：应该放弃自己原有的文字修养吗？中国台湾儿童文学泰斗林良给出了他的答案：那是必然的。但他还指出放弃的仅仅是原有的文字素养，放弃的并不是文学的才能。可以没有华丽生僻的辞藻，但是要动脑筋使用生动的比喻、拟人、设问等方法，开门见山、托物寓意、层层深入……“浅”是需要修炼的功夫。

其次，弘扬科学家精神应共情。尽管我们隐藏着一个教育的目的，但也要把对“善的追求”叙述得合情合理。我们并不能因为思想正确，就认为自己有权要求读者“受感动”。光说“我的苹果好看极了。你们应该相信我。请和我一起赞美这颗极好的苹果呀！”读者一定会十分讨厌你。如果不让读者感同身受地看到科学家的故事，设身处地地以他的立场抉择一次，甚至以他的身份活一次，读者又怎么会受他的精神感染？

再者，科普应授以“小”鱼和“大”渔。本书的受众定位是中低年级的儿童，该年龄段不易理解其中繁复的科学知识，所以我没有轻易打开“黑匣子”，只是介绍了某个原理的神奇之处和发现衍化过程之艰难。本书在版块设计上，除了正文，增设了人物小传、年谱、词汇园地、音频读本等拓展内容，书后还增加了中国科学家博物馆资料库链接，这些都扩大了本书内容的延伸性。我们需要承认大脑既不是堆积知识的仓库,人类知识的浩瀚与人脑容量相对狭小之间的矛盾也难以根本解决，引导孩子去一个更广阔的学习天地尤为重要。

四、作画——一图胜千言，下笔才有神

两次获得凯迪克图书金奖的美国画家芭芭拉·库尼对绘本有过一个经典的说法，她说：“图画书就像是一串珍珠项链，图画是珍珠，文字是串起珍珠的细线，细线没有珍珠便不美丽，项链没有细线也不存在。”

现在，“细线”有了，要开始培育“珍珠”了。

画面的第一眼印象决定了一部作品的基础品相，也是诚意所在。绘本中的图画与一般意义上的插画并不相同，绘本中的图画具有独立性和主体性，其本身就有意义生成的功能和独特的“叙事”能力，并不是可有可无的。绘者在积累素材、采风、构思、绘制、后期加工、修缮的整个过程中，每一步都要带着极大的敬畏，认真对待每个细节，不留遗憾。所有的画面都是无中生有，还要做出多义性和隐喻性的艺术表达，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

在正式绘制前，分镜头脚本设计工作是最难的。我会把文字分页简单装订好，然后反复翻看那些只有零星字迹的白纸，感受翻页前后会不会给读者应有的情绪对撞，然后再逐步调整文字和画面的布局，调整起承转合的节奏。脚本像是“纸面电影”，作为导演，我的使命就是运用绘本语言，激起读者的翻页欲望。在绘制脚本草图的时候，基于我个人的绘画风格和常用技巧，我会用“推拉摇移”“异时同图”来制造丰富观感，如在饮冰室与父亲相处的细节，通过四个由近及远的分镜头体现时间推进；或是用超现实主义实现“一图胜千言”，如钱学森带领梁思礼等青年科学家在“远景规划”指导下奔赴科研大阵地；或是通过蒙太奇手法增加叙事空间，如梁思礼在美国勤工俭学的画面，使用散落的照片和成绩单实现空间叠加。

需要注意的是，绘本中的画面终归是以阐释和推动故事情节为首要目的，绘者不应过度放大个人的艺术追求，或落入为拼接而拼接的俗套。必要的画面留白还读者足够的想象空间，给情绪的变化以容留之地。

脚本基本确定后，可以正式绘制了。接下来谈谈如何画人和画物。

画非虚构人物，离不开“像”字，但是在人物展开活动时，若同肖像画那样呈现“摆拍”的状态，将会非常违和。根据参照图片，分析人物骨骼、肌肉走向，结合氛围光线，推导出传主年轻化、年老化、不同角度、不同情绪的面貌是绘制中常见的“考点”。除此之外，本书中除传主本人，其同事如钱学森、黄纬禄，我也都据实绘制了。

科学性是科普工作的立命之本。各个型号的导弹、火箭要画得准确无误，各种零部件、科学原理图不能有任何科技硬伤，这里不再展开叙述。来看看一些常被忽视的工作量，比如“服化道”：民国时期的男士长袍是左开襟还是右开襟？“的确良”面料的军服该是什么质感？老式手摇电话什么样？老厂房什么样？沙子眯眼的表情怎么画？绘者切不可脱离史料和实际主观创作。“历史因细节而生动”，这也是中国近现代科学史家樊洪业先生所一直强调的。

梁思礼院士的女儿梁红，在项目伊始就给予了大力支持，还特意为本次创作提供了梁思礼归国途中所使用收音机的手绘三视图，尺寸、材质都有明确的标注。梁思礼手中的道具即由此为蓝本绘制。

在本书创作之初，我的孩子刚刚上幼儿园，他很喜欢游戏书。从儿童喜好出发，我发挥了著绘双作者的优势，在绘本中加入了互动游戏。本书每页都藏有一个星球，出发点是借游戏引导小读者们和航天人们一起探索宇宙。尽管编辑提醒我，为了丛书的整体性，可能不会有版面揭秘隐藏星球，但我也由着自己的“童心”绘制了13颗星球。很高兴最后出版时采用了这个小创意，事实证明小读者们确实很喜欢这个“彩蛋”。如上图，隐藏星球木星在本页的左下角，你发现了吗？

五、责任——创作者的使命感与边界感

如果说严谨的故事逻辑和精美的画面是阅读的基本保障，那么出于对主人公的敬重，我坚信，有些画面是手拿画笔的我必须去实现的“使命”。书中依据史料重构了对传主极为重要的画面。如还原梁思礼与父亲梁启超的合影，梁思礼的博士学位照；呈现梁思礼看到的南开中学被炸时的黑暗时刻；展示梁思礼说过的他心中永远的美景—“东风五号”洲际导弹成功落入太平洋预定海域后，碧海上泛起的绿色波光……为展现这些画面，我在撰写文稿的时候，特意埋下调动情绪、烘托气氛的语句。

考虑到小读者的接受能力，我曾尝试用虚构、夸张的表达形式解释控制系统，将陀螺仪、发动机等部件转化为卡通形象，拟人化他们共同为导弹服务。但是任何零部件不是独立存在的个体，此概念与实际科学原理相悖，所以即便设计了很多卡通形象，也果断放弃此思路了。在后期不断复盘中，我找到梁思礼院士曾说过的一句话：“控制系统在火箭里就像一滴墨滴到水里，它无处不在。”这是多么精妙的比喻啊！这个经历让我明白，科普的底线是绘画构思的边界，科普绘画要不断精益。

绘本创作过程本不是一蹴而就的，能在脚本磨合期间及时止损实属幸事，但是即便充分准备，有时也无法避免认知盲区。以绘制“东风五号”洲际导弹发射太平洋的事件为例。初稿以梁思礼“心中永远的美景”为蓝本，最大化地展现海面上的景色。但经审稿专家田如森老师点拨，此事件的精髓在于需出现“东风五号”的数据舱打捞成功画面，才能体现此项目的圆满完成。故而又增加了凸显“东风五号”壮观的仰视图、数据舱划出天际、“远望号”科考船和“超黄蜂”直升机前往打捞、潜水员打捞成功的分镜头。

六、感悟

我国的原创科普绘本尚在起步阶段，运作模式、编创经验、人才储备未形成规模，还需要时间去摸索和试错。编创工程中，我和编辑始终苦恼于以常规绘本的体量，不会加入这么丰富的元素；以传统传记的叙述，也不会舍弃这么多重要的情节；以主流科普作品的深度，又不会如此点到为止。

但实际上，我们也在与“主流”渐行渐远的路上，走出了一条新路，建立了属于科学家传记绘本特有的呈现方法。科学家传记绘本的科学基因与文化气质是先天性的，随着情节的展开，作品中蕴含的文化、历史、科学知识、科学精神也在无形中走进读者的心里。

在创作《中国第一代航天人：梁思礼的故事》的过程中，我的关注点更多在传主的个人成长，直到后续又创作了“‘共和国脊梁’科学家绘本丛书”第二辑中《点亮原子梦：钱三强的故事》，第三辑中《乘风破浪的男孩：张炳炎的故事》后，我才进一步理解了丛书的宏大格局。

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任何典型都是时代的产物，必然带着强烈的时代气息，必然受那个时代的经济、政治、文化和精神风貌的影响和制约。丛书以数位中国科学家“科学救国”“科学报国”“科技强国”“科教兴国”的个人成长史，再现百年来中国现代科技事业曲折的发展进程，他们做出的不懈努力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同时，每位科学家又具有自己鲜明的个性，具有超越一般人的思想、精神和业绩，通过这种特殊去体现时代的本质和主流，成为时代的符号性人物，具有鲜明的个人价值。“将宣传对象置于历史的坐标上去理解和测度，紧扣时代脉搏，与时代同频共振，这样，就容易认识宣传对象的本质，把握宣传的方向和重点，扣响人们的共鸣点。”

本书已经出版四年，获评2019年中宣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第六届“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优秀科普作品奖”图书类金奖、2020年“桂冠童书”主题图书奖、2022年“全国优秀科普作品”等奖项。杨芙清院士曾说：“得奖就是画一个句号，句号放大就是零。”放下荣誉，创作本书的收获始终都鼓舞着我。

小人物绘制大人物。作为离大科学家很遥远的小科普创作者，想画好逼真、生动的科学家，最高超的技法就是把他们的音容笑貌刻在脑子里；想画出那个时代的故事，最诚恳的建议是自己去做“时代的移民”，以赤子之心投身创作，才能在平凡的岗位干不平凡的事。能够通过绘制科学家绘本深度了解梁思礼院士，是我的幸运。我相信，参与丛书的每一位同仁都是科学家精神的直接受益者。

小切口呈现大视角。中国科协名誉主席韩启德院士为丛书撰写的书评中指出，科学家故事，是科学家精神的具体化和人格化，也是科学家精神最有说服力的载体。为社会公众讲好科学家的故事，才能在全社会形成尊重知识、崇尚创新、尊重人才的浓厚氛围；为少年儿童讲好科学家的故事，才能引导他们热爱科学、献身科学，为中国科学作出贡献。

小支点撬动大发展。以本土文化读物滋养儿童精神成长，培养少年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是民族繁荣之根基。做本土文化读物，无法依赖引进版权，所以原创是必由之路，于我们责无旁贷。做原创绘本，道阻且长，需要坐得起冷板凳，下得起苦功夫。本书在用中国语言、讲中国故事、传播中国精神方面，为“原创性”作出了有益尝试，行则将至，中国原创绘本未来可期。

鉴往知来，砺行致远。借以此书，呼唤少年儿童成长为有志气、有骨气、有底气的能担当历史大任的时代新人。

作者：刘阳，科普作家、科普画家。

来源/如何为孩子书写科学：第六届、第七届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优秀科普作品奖获奖图书佳作评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