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访问中国科普作家网!新会员注册个人会员登录

搜索

中国科普作家网 China Science Writers Association

中国科普作家网»新闻中心»作品评论»“月印万川”:美国后现代主义科幻文学中的禅宗美学意蕴

“月印万川”:美国后现代主义科幻文学中的禅宗美学意蕴

科普创作评论 姚萧程 何敏 2023-08-21 21:12

自20世纪初,面对理性主义带来的思想困境,一些美国知识分子将目光转向东方,试图从中找到精神与思想解放的出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反主流文化运动盛行,禅宗在美国逐渐得到广泛传播。铃木大拙关于禅宗思想的译介, 艾伦· 瓦茨(Alan Watts)对禅宗思想的阐释以及其著名的“垮掉禅”(Beat Zen)等等,吸引了众多的后现代主义诗人和作家。在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和肯尼斯·雷克思罗斯(Kenneth Rexroth)的诗歌,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的小说中,都可以发现禅宗思想的痕迹,作为“大众情感和欲望载体”[1]的科幻文学也不例外。

与此同时,美国科幻文学也发生了剧烈变化。“黄金时代”的硬科幻醉心于太空旅行等科学想象,而20世纪60到70年代“新浪潮”时期的科幻小说则倾向于“形式、风格或者审美”[2]247等文学性方面的考量,给予人性更多的思考与关怀。“沙丘”六部曲(Dune Chronicles)(以下简称《沙》)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其以庞大的篇幅展现和讨论了“后人工智能时代”的人性和人类发展方向问题。首部《沙丘》(Dune)备受推崇,“或许这是现代最著名的科幻小说”[3]119。进入20世纪80年代,随着网络技术的迅猛发展,赛博朋克式科幻小说开始盛行,其侧重于人类与技术关系的思考。在“海伯利安”四部曲(Hyperion Cantos)(以下简称《海》)中,以技术内核为代表的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关系成为小说的主线。这部小说也是同时期太空歌剧的“顶峰”[3]161。虽然二者创作于不同的年代,但作品中都通过人类之间或人类与人工智能关系的叙述,集中呈现了何者为人的问题,并且表现出了深厚的禅宗美学意蕴。作为“新浪潮”运动的代表,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曾与艾伦·瓦茨为友,研读过艾伦·瓦茨等人有关禅宗的著作[4]165,其思想最接近禅宗[4]190。从《沙》中有关“禅逊尼”的思想之中,便可发现诸多禅宗的影子,如“他们能做到随遇而安,不与自然抗衡,而是寻求与环境和谐相处”[5]443。而在《海》中,作者则将“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样的禅宗偈语作为实现解放的路标。

彼时,美国“修禅知识分子的精神食粮,绝大部分来自古典时期的中国诗人写的禅诗”[6]。禅宗起源于中国,流传到日本,之后影响欧美文化。因此,美国禅宗思想体现出明显的异质性。但“千举万变,其道一也”,不论在欧美经历了怎样的“叛逆”和误读,中美禅宗之间的同源性仍是其对话的重要基础,对美国禅宗思想的探究自然会追溯到中国禅宗。故本文试图从跨学科的视角,通过对《沙》和《海》等一系列相关文本的解读,考察美国后现代主义科幻文学中的中国禅宗美学思想建构。

 

一、美国后现代主义科幻文学 与禅宗美学

论及美国后现代科幻小说,包括拉里·麦克弗雷(Larry McCaffery)在内的众多学者认为,美国后现代科幻小说是指发端于《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的赛博朋克式科幻小说。不可否认的是,赛博朋克作为“‘后现代主义’的核心组成部分”[2]331,就身体意义而言,打破了人和机器之间二元对立的局面,体现了不确定性的后现代特征。尽管诸多学者认为新浪潮时期的科幻属于现代主义科幻小说,但是后现代主义文论家布莱恩·麦克黑尔(Brian McHale)认为新浪潮时期的科幻也有转向后现代主义科幻小说的趋势[7]。笔者认为,新浪潮时期的科幻作品,从海因莱茵(Robert A. Heinlein)的《异乡异客》(Stranger in a Strange Land)中救世主史密斯对基督的戏仿,到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中对仿生人和人类,电子机器与自然生物界限划分的反思与批判,同样具有不确定性的典型后现代特征。最为显著的莫过于《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中对冬星上可变男变女的“中性”人物的塑造,打破了二元对立的特征,凸显了后现代主义的不确定性。因此不论是赛博朋克式的科幻小说,还是“新浪潮”时期的作品,都可归类于后现代主义科幻小说,二者皆体现出了不确定性的后现代特征。不确定性是后现代主义最为重要的特征之一,是后现代主义哲学的“纲领和旗帜”[8]107,其企图瓦解西方强大的形而上学,试图打破西方二元对立这种强调用分别的眼光去看待事物的思维方式。

后现代主义中的不确定性概念与禅宗美学思想存在“家族性”的相似 , 禅宗强调“说似一物即不中”,重要的根源之一便是“不二法门”的思维方式[8]137-138。慧能曾言,“于一切法 , 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9]17,提倡对待事物不取舍,不将事物割裂和差别看待。

然而,后人文主义“在否定人的唯心主义的‘自大’的同时,连同人的主观能动性甚至连同人本身一起否定掉了”[10]。而作为禅宗本体论的心性论则对摧毁性和破坏性极强的后人文主义做了积极的回应。慧能言道,“自性本自清净”[9]12,即人的心性本自清净,妄念会遮蔽本自清净的心性,但可以通过明心见性而顿悟成佛,所以本自清净的自性也可以称作“佛性”或“真正的人性”。“自性能生万法”[9]12的命题则是在强调人的心性通过思量创造出世间万物,而万物皆空,是不断变化的,故万物是平等的,没有独特的“我”,也正是“万物皆有佛性”命题的出发点。这样的认识,是禅宗美学产生泛爱观念的基础。所以佛性与爱紧密相连,“爱与慈悲是佛陀与菩萨的本质”[11]。

因此,一方面,禅宗美学与后人文主义具有同构性,同样对人类中心性进行了批判,通过对“万物皆有佛性”命题的阐释,较为有力地冲击了“人是万物的尺度”这种传统人文主义的看法;另一方面,禅宗的目的是人获得真正的自由,心性论的核心是人性论,而“万物皆有佛性”的思想也是以人类获得精神自由为出发点,故禅宗美学既超越了对“相”的执着,也避免了后人文主义那样的解构与建构,即根据一个物种的感情等加工信息的能力作为判断一个物种是否具有人性的标准[12]。再者,“自性生万法”等观念,肯定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为后人文主义的缺陷提供了有益的借鉴。而这恰好回应了“古典中国是真正意义上后现代”[13] 的说法。

在美国后现代主义科幻小说中,禅宗美学首先体现在对人性的追问。《世界的词语是森林》(The Word for World is Forest)和《沙》等经典均折射出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其次,在后现代主义科幻小说中,语言问题变得尤为重要。禅宗倡导“不立文字”,即体悟禅意不能依赖和执着于语言文字,而是以心传心。与德里达(Jacques Derrida)不同,这不是仅颠覆了言语中心论,而是直接怀疑语言本身。语言文字作为由心性而生的世间万法,自然也是虚幻不实的,直指人心才是正道。而不立文字并不意味着抛弃文字,否则便违背了空有不二的中道观,所以禅宗也强调不离文字。即便是在《黑暗的左手》中需要心灵感应能力的“心语”,仍然依靠语言的表达。

但是,对语言的运用还是体现了对“文字相”的执着,顿悟才可获得真正的人性。禅宗认为,真正的顿悟是达到“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境界。在李泽厚看来,“在时间是瞬刻永恒,在空间则是万物一体”[14]93。所谓瞬刻永恒,即“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15]614,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不再区别,相互融通,并都能于瞬刻之中显现。在《失去一切的人》(The Dispossessed)中,谢维克的时间理论较为充分地确认了禅宗话语的在场,“你最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就是当下,除非你同时接受过去和将来”[16],体现了瞬刻永恒的禅宗美学思想。万物一体,也就是在明心见性之后,人们懂得了自我与他者相互依存的重要性,世间万物真正成为一个整体。从《黑暗的左手》系列中的星球联盟到人机共生形成的“后人类”的加入,命运共同体不断扩大。

作为美国后现代主义科幻文学代表的《沙》和《海》,其中的禅宗美学自然也会呈现出对人性的探讨、关于语言的思辨,以及对顿悟的认知。

 

二、“有情”与“无情”: 众生和人工智能

在美国后现代主义科幻小说中,“移情”是非常重要的概念。在《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甄别“真人”和“仿生人”的方法是移情能力的有无。同样,在《海》中,理解并进入“缔结之虚空”,移情是唯一的能力。而“移情”与禅宗中的“有情”概念相契合——“众生”是“有情”的古译,即有情识的生物。《海》中,“众生”则是指各种有移情能力的生物,包括有着绳索般的四肢和蟾蜍爪子似手指的赛内赛。

与之相反,《海》中人工智能的代表——技术内核,没有任何感知移情力,故不能称为“众生”。阿尔贝都、尼弥斯等都是“无情”的代表,纵使他们拥有高科技的身体和各种装备,也不能进入缔结之虚空。所谓“缔结之虚空”,是一个有意识的生命,它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混合了数亿年来无数灵性生命的思想;爱是组成缔结之虚空的主要能量,也是宇宙真谛之所在。技术内核秉持着控制人类,寄生于人类的理念。先是利用“天大之误”迫使人类迁离地球,而后改进“十字形”,控制和利用人类。它们曾试图找到共生的方式,于是创造了具有移情能力的赛博人约翰·济慈,但后面又将其杀死,切断了其与人类共生的路径,也切断了其成为移情众生的可能。于是它们和人类彻底成了零和的寄生关系,人类实际上成为了内核的奴隶。其代表阿尔贝都甚至直言道:“我们一直是你们的主人……你们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促成更高级的自我意识的产生。”[17]702

伊妮娅等人想构建和谐共处的世界,其基础就是移情之力。但去光阴冢朝圣的人都有移情之力,却并没有理解缔结之虚空。最为突出的代表是索尔,他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和思考,却没有足够的悟性进入这一介质。这就涉及如何获得真正人性的问题。

在《沙》之中,论及人类的概念,最为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雷托二世。其身体与沙虫合二为一,几乎没有人的生理特征,但心理上却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即拥有泛爱的精神,并将全人类视为其唯一的孩子。此外,自芭特勒圣战即人类与人工智能进行战争之后,人类不得创造像人一样思维的机器便成为“集锦之书”《奥兰治天主圣经》中的主要戒律[18]594,人工智能的发展停滞,所以对人工智能的需求也自然转移到了人的身上,出现了许多“后人工智能”。较具代表性的“后人工智能”为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其成为基因选择和改造的继承者。为了“人类的发展”、使魁萨茨·哈德拉克诞生,她们通过育种计划操纵人类交配和生育。对于人性的判断以能否忍受痛苦为依据。爱在姐妹会中并不存在,“利用爱欲,但是切莫心生爱意”[19]。然而姐妹会出身的杰西卡夫人因为爱上了雷托公爵,打乱了育种计划,被姐妹会视为罪人。在这些行为准则之中,二元对立之意呼之欲出,小说中借特格之口表明了她们目的在于延续自己的力量。在禅宗美学的视角下,她们并没有清净的人性,如同《海》中的技术内核一样,是本该“有情”却“无情”的代表,成为《沙》中最具有二元对立意识的“后人工智能”。而为了进一步揭开姐妹会虚伪的面纱,赫伯特在后期安排了与姐妹会为敌的尊母。尊母抛开了姐妹会育种计划的虚名,直接表明了对征服和控制世界的强烈渴望,其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干掉别人。而不论是贝尼·杰瑟里特还是尊母,为了实现其欲望,她们都将语言作为主要武器。

 

三、“文字障”: 《沙》与《海》的禅宗语言观

(一)不立文字:《沙》中语言权力的解构语言

对于统治者而言是一种控制他人的武器,“暴君们一直依赖神话和谎言操纵大众来满足一己之利”[20]159。对此运用最为明显的则是“后人工智能”的代表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在《沙》中,音言和铭者是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主要的语言武器。所谓音言,即“通过语气语调给对手施加压力,达到完全控制对方的目的”[18]606。在杰西卡对哈瓦特使用了音言之后,哈瓦特来不及反映,一屁股坐到了椅子里。音言的强大显而易见,几乎作用于所有人,但聋人却是例外。另外,在《沙》中,性能力也成为一种语言。尊母将铭者的性能力进一步放大,并将其作为征服宇宙的重要武器,然而,混合人这种半人半兽的“人类”却成为尊母的克星。失聪者和混合人作为失语者,解构了作为统治者武器的语言,从语言外部体现了其虚幻不实的特征,即“空”的观念,打破了将语言作为权力武器的妄念。

在小说中,就语言本身而言,人们也多次表达对其缺乏信任。例如,“真相是用语言表述的,总免不了带上语言的模糊性”[20]158,即执着于语言本身也会遮蔽真相和人们的清净本心。在雷托二世向杰西卡夫人解释他的金色通道之时,他说:“你虽然在看着我但却看不见我一样。”[5]130但杰西卡夫人却对此不屑一顾,她认为这不过是文字游戏,如同她在学校里面学到的禅逊尼法典一样,便回应:“我正看着你。我当然看见了你。”[5]130虽然杰西卡并不能理解雷托二世话语的含义,但她从具有禅宗意味的话语中看出了语言遮蔽真理、阻挡禅意传达的可能性。正是由于语言本身也会带来理解的文字障,所以禅宗倡导以心传心,用内心体验,才能觉悟,发现自己清净的人性。而杰西卡却没有参透其中的禅意,故雷托二世认为其接近顿悟,但并不能达到。

(二)不离文字:《海》中公案机锋的建构

然而,根据禅宗的中道观,不执着于语言文字并不意味着舍弃语言文字,否则便陷入了对“空”的执着。此外,作为载体的语言文字本身对思想传播和精神传承也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同后现代主义借用委婉的修辞方式表现语言的不确定性一样,在“不离文字”原则的指导下,“绕路说禅”便成为传达禅意的重要途径。其要求禅师在解说“佛性”等概念时,运用“比喻、象征、暗喻等非概念的、诗性的语言方式表情达意,以不点破、勿穿透为原则”[8]309。

在《海》中,云门和伊妮娅便为运用公案的典型。技术内核云门在与赛博人约翰·济慈进行对话的时候,曾用公案的方式回答有关缔结之虚空的问题:

[喝]
[云门曾问
小光//
你是园丁吗>//
//是//它回答\\
//为什么萝卜没有根>\\
云门问园丁\
它回答不出\\
//因为\\云门说 //
雨水很充沛][21]

这样的语言较为充分地反映了禅宗中道观。首先便是典型的禅宗棒喝式开头;其次,对于“为什么萝卜没有根”这一有分别心的提问,云门以“因为雨水很充沛”这样不相关的方式回答,点破了其中的二元对立思想。但后来从伊妮娅的口中得知了云门撒谎的事实后,便揭示了其公案式回答背后的虚假。此时云门的语言便不再是启示人的顿悟之法,而变成了纯粹泛于表面的“文字障”,过于执着语言的机锋,淹没了其中的真相。

同样,伊妮娅在回答关于生和死的提问时,也引用了死亡“便如水归水”的禅宗公案。在伊妮娅看来,生和死没有明显的界限,将生和死割裂开来看,便是起了妄念。再者,死亡不只是“蛇蜕皮”“冰化水”,而是更为彻底,取消形神之分,变为“水归水”这样强调佛性不灭的禅宗美学思想。

但绕路说禅的方式,仍然是不离文字之相,是某种差别念头的表达,是一种文字障。公案般的启发只是为了创造一种顿悟的机缘,关键在于自身的顿悟。

 

四、“万古江山在目前”: 《沙》与《海》中众生的顿悟

(一)顿悟的阶段:《沙》的禅悟超越之美

正如铃木大拙所说,“悟是禅存在的理由”[22]。《沙》中多次提到了顿悟,但大多均非禅宗的本义。青原惟信曾就顿悟言:“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15]1135

在第一阶段,作为主体的“我”来看作为客体的山,持有一种差别之心,也就是说,“‘我’是这一区分的基础,‘我’把自己置于万物的中心地位”[23]10。在《沙》中,作为“后人工智能”的姐妹会便是典型的代表,虽然在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训练中包括灌输禅宗意识,但是其本身为实现自己的利益,延续自己力量的二元对立思维使得关于禅宗的认识成为遮蔽心灵的“所知障”。杰西卡认识到了宇宙的本质是无常,但仍用姐妹会一贯的主客二分思维来认识宇宙,将宇宙当成自己的造物,自然会成为对宇宙无常本身认识的“障”,遮蔽本净的心性。

而在第二阶段,便“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没有任何分别和对立,是一种对二元对立的否定和消解,也就是禅宗美学的“无我”。保罗通过香料等一系列手段获得了预测未来的能力,看到了未来的不确定性,认识到了万物皆空,“他感觉到无数可能,各种冷热”[18]226,“未来正在变成一片混沌”[18]532,这便是典型的无我特征。然而在这一阶段,依然有另一种形式的对立与分别,即“第一阶段的分别和第二阶段的无分别之间的分别”[23]13。这需要完成“我即空”到“空即我”的超越[23]19。“男性贝尼·杰瑟里特”保罗正是执着于“空”而堕落的典型表现。尽管他并没有因为万物皆空而消极堕落,而是企图以其意志对抗这种不确定性,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宇宙中寻找有序与正确的预知,然而他用自己的意志对抗圣战及其带来的短暂苦难和不确定性的努力,最终还是化为了泡影,穆阿迪布的宗教也抛弃了爱,成为为维护神圣性而不计手段的组织,他成为了自己的对立物。保罗在万物具有不确定性的认识之中徘徊,不能认识到不确定性就是万物本身,他还是有确定性和不确定性的分别,仍旧被二元对立的思维所禁锢。于是在这种对抗和挣扎之中,他走进了沙漠,走向了死亡。

通过对第二阶段进行否定,第三阶段呈现为“山只是山,水只是水”,无我和自我之间的区别也被打破。在物我一体中,“山和水按它们的本来面目被真正地肯定为山和水”[23]15,对无我也不再执着,达到圆融互摄之境,人得到了真正的自由。雷托二世真正圆满地诠释了第三阶段。他选择的道路便是“我们向前,我们回来”[5]129-130,向前的同时在后退,表明其已经认识到了二元对立的困境,向前的概念本身就已经包含了向前与后退的二元性,分别之心便由此产生,所以雷托二世在论述“向前”的同时强调“回来”,运用这样看似悖论的方式打破分别之心,指出二元对立的缺陷。相较于保罗而言,他不再执着于“空”,即未来的不确定性,反而,其真正认为不确定性正是这个物我一体宇宙的发展方向。他不像保罗那样害怕圣战和其宗教给人们带来的短暂性灾难。他通过发动战争,不惜被冠以“暴君”的名义,缔造了几千年的“雷托和平”,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们真正地意识到“空”。从他选择其所不能预见的赛欧娜到他的死亡,从大饥荒到大离散,都是其金色通道的一部分。其金色通道即“人类‘爆发’进入宇宙……再也不会局限于某个行星之上,受制于单一的命运”[24]。金色通道很大程度上是面向人类未来多样性和不确定性的通道。通过金色通道,人们意识到未来是不断变化的,世间万物都是暂时的存在,具有不确定性,从而完成真正的进化。也就是说,人们通过“不二法门”的思维方式来看待世间万物,进而具有一切平等的意识,博爱万物,真正地领悟人性。

在全书的结尾,作为“后人工智能”代表的姐妹会,便试图突破主客二分的思维,向着不确定性和多样性的未来发展。默贝拉最后同时成为大尊母和大圣母,令姐妹会和尊母相互融合,打破了原来二元对立的敌我关系,同时,二者的融合也在创造条件令她们面对爱和情感,使得重获真正的人性成为可能。而什阿娜一行人乘坐无舰逃离同样为人类未来的不确定性埋下了伏笔,他们进入折叠空间之后,失去了所有的数据,其飞船无法被识别也无法识别周围的宇宙空间,并且什阿娜还带上了那幅充满人性的油画《奥维尔的茅草农舍》,呈现了独特的禅宗美学意境。

(二)顿悟的途径:《海》的人性解放之路

尽管《沙》中蕴含着顿悟的不同阶段,但对于如何实现顿悟,获得真正的人性,小说中大多是通过香料这样的迷幻药和遗传等难以言说的方式。而《海》则呈现了接引的具体途径。

在小说中,众生要经过顿悟,才可以理解并运用缔结之虚空。笔者以为,其途径与禅宗美学的三种境界有异曲同工之妙。第一境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这是描写寻找禅的本体而不得的情况;第二境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这是描写已经破我执法执,似已悟道而实尚未的阶段;第三境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就是描写在瞬刻中得到永恒,刹那间已成终古,在时间是瞬刻永恒,在空间则是万物一体,这也就是禅的最高境地了[14]92-93。

对于如何发现《海》中缔结之虚空这一所在,伊妮娅提出了“禅宗四偈”,即“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而要让大家真正地做到明心见性,即发现自己心中的佛性,伊妮娅提出的接引方式为喝下带有她血的酒。尽管这显然脱胎于耶稣的故事,但就禅宗美学的视角而言,不过是“以心传心”的变通说法。喝下她的血之后便能获得她的DNA,拥有了进入缔结之虚空的能力,避免了将“不可言”的佛法大意变为教条的陷阱。她以这样的方式打破了文字障,真正做到了“不立文字”。但这只是“聆听的开始”,喝下有伊妮娅血的酒之后,便可以获得通过移情感知宇宙的能力。这就完成了理解并进入缔结之虚空的前期准备,也是进入禅宗第二境界的开始,即拥有平静的心。

在《海》中,顿悟,即进入缔结之虚空,共需要四个步骤:学会死者的语言,学会生者的语言,学会聆听天体之音,学会走出第一步。这四个步骤的区分从表面看,与北禅宗的“渐悟”存在某种程度的契合,但实际不过是南禅宗“顿悟”后两种境界的映照。同阿部正雄对禅悟阶段的理解[23]21一样,这三种境界都没有连续性和由低到高的趋势,并且第三境界作为动态的整体,包含着前两个境界。

学会死者的语言和学会生者的语言,不是一步步地发现自己的清净之性,而是在获得平静之心后自然而然地感受和理解。劳尔在喝下带有伊妮娅血的酒之后,便听到了被屠杀的犹太人这样的死去之人和生者的话语。此刻对死者和生者语言的聆听与学习,不是为了满足自我窥私的欲望,而是去理解他者感受,是对留在缔结之虚空中的思想、记忆与情感的触及与认识。尤其是在学会生者的语言之后,自己也会通过缔结之虚空感受到在别人身上造成的伤痛,从而认识到没有独特的“我”,人人平等,这就是破除我执。另外,对死者与生者语言的学习,还包括如同内核实体般的“无情之物”,表明了万物一律平等的观念,学会了爱他者,不再有分别之心,达到“法无我”的境界,此所谓破除法执。

而聆听天体之音,即聆听住在“星辰周围的所有人——人类或其他种族——的共鸣之声”[17]721,也就是和缔结之虚空共鸣,同时缔结之虚空也和一切有知觉的生命与思想共鸣,之后,便可以用虚空里爱的能量,走出第一步,实现自由传输。然而,走出第一步需要跨越时间和空间,也就是真正的顿悟。就时间而言,过去、未来、现在是为一体,没有分别,“日日是好日”,每一瞬间都可获得永恒的意义。在《海》中,远距传输器等尽管在某种程度上节约了时间,但破坏了缔结之虚空,破坏了人们对逝去挚爱的记忆,最后多成为人们抓紧时间享乐、游玩世界的工具。另外,十字形尽管能令人类在某种意义上得到永生,但不死之人却无法听到死者和生者的语言,聆听到天体之音,泛爱万物。相反,只有生命短暂的人才会珍惜他人,善待他者。顿悟之后,过去、现在、未来不再分割断裂,不再为所谓“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焦虑,从而真正地把握当下。十字形的消失也令人们更加自然地看待死亡,死亡不过是将自己的爱留在了缔结之虚空中。

在空间上顿悟表现为万物一体,抑或称为“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其指“一与一切、一与十、一与多可以相互等同,相互转化”[25]。在破除我执和法执之后,于一切平等的基础上,爱真正将自我和万物融为一体,通过缔结之虚空,不只可以感受自己对他人造成的痛楚,更学会了爱万物众生。

此时,缔结之虚空也就成为了禅宗美学中“因陀罗之网”的方便说法。缔结之虚空是由爱连接而成的“因陀罗之网”,宇宙万物如同网上的宝石,相互映现,互相依存,圆融互摄。正是在这样的时空观下,人们通过缔结之虚空,便可以做到真正的自由传输,也为伊妮娅等在不同时空条件下自由穿梭提供了理论依据。

人们在顿悟之后,真正成为了“人”,即拥有泛爱精神,真正自由的人,不再受到“二元对立”思想的侵扰,摆脱了内核的欺骗与制约,远距传输器、十字形等遮蔽心性之物也成为了历史。

 

五、结语

无论是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关系,还是人类与“后人工智能”的关系,归根结底,是人类审视自我和他者的问题。在美国后现代主义科幻文学中,对于自我认知的问题,深受禅宗美学的影响。赫伯特和丹·西蒙斯(Dan Simmons)均没有局限于身体的概念,而是聚焦于人性。在《海》中,西蒙斯引入“移情”的概念,将移情能力,即爱的能力,作为了解宇宙真谛的前提,从而将技术内核和众生区别开来;在赫伯特的《沙》中,同样强调爱在人性中的重要性,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虽为人类,但缺乏爱的能力,成为了“后人工智能”。而在禅宗美学观照下对人性的言说,必然会遭遇语言的问题。在《沙》中,作者解构了作为维护权力武器的语言,呈现了语言自身在表述时的局限性,由此表达了“不立文字”的意味;在《海》中,公案式的回答成为语言在探究和表达佛性时的重要手段,为“不离文字”的语言观提供了例证。论及禅宗中最重要的顿悟问题,在禅宗美学的影响下,赫伯特呈现了不同的禅悟阶段,并指明了未来的不确定性和多样性方向;而西蒙斯则指出了众生顿悟的途径,对如何明心见性进行了有力的阐释。如今,人工智能方兴未艾,其发展也带来了一系列的伦理困境,禅宗美学丰富了对自我和他者的理解,为人工智能的未来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进路。

作为经典太空歌剧的《沙》和《海》,较为有力地代表了中国禅宗美学思想在美国后现代主义科幻中的构建。一方面,美国后现代主义科幻文学中禅宗美学的探究,对中国话语在外国文学场域的发声与传播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另一方面,以“不二法门”为思维方式的禅宗美学,超越了西方“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有利于实现跨文明阐释和对话,从而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通信作者:何敏,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海外汉学、科幻小说。

参考文献:

[1]ARENDT H. The Human Condition[M].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

[2]亚当·罗伯茨 . 科幻小说史[M]. 马小悟,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爱德华·詹姆斯,法拉·门德尔松,主编.剑桥科幻文学史[M]. 穆从军,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8.

[4]HERBERT B. Dreamer of Dune:The Biography of Frank Herbert[M]. New York: Tom Doherty Associates,2004.

[5]弗兰克·赫伯特 . 沙丘 3:沙丘之子[M]. 张建光,译.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

[6]钟玲. 中国禅与美国文学[M]. 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7]MCHALE B. Postmodernist Fiction[M]. London:Routledge,1987.

[8]邱紫华.禅宗精神与后现代精神的“家族相似”[M].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9]六祖坛经[M]. 徐文明,注译.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10]王治河.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增补本)[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11]铃木大拙,E. 弗洛姆,R. 德马蒂诺 . 禅宗与精神分析[M]. 洪修平,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

[12]陈世丹.西方文论关键词:后人文主义[J]. 外国文学,2019(3):95-104.

[13]HALL D. Modern China and the Postmodern West[G]//DEUTSCH E. Culture and Modernity:East-West Philosophic Perspectives. Delhi:Motilal Banarsidass Publishers,1994.

[14]李泽厚. 瞬刻永恒的最高境界[G]// 吴平,编 . 名家说禅. 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

[15]普济 . 五灯会元(全三册)[M]. 苏渊雷,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4.

[16]厄休拉·勒古恩 . 失去一切的人[M]. 陶雪蕾,译. 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

[17]丹·西蒙斯 . 安迪密恩的觉醒[M]. 潘振华,译. 上海:文汇出版社,2017.

[18]弗兰克·赫伯特 . 沙丘[M]. 潘振华,译. 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

[19]弗兰克·赫伯特 . 沙丘 5:沙丘异端[M]. 魏晋,译. 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

[20]弗兰克·赫伯特 . 沙丘 4:沙丘神帝[M]. 刘未央,译. 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

[21]丹·西蒙斯 . 海伯利安的陨落[M]. 潘振华,李懿,译. 上海:文汇出版社,2017.

[22]铃木大拙 . 禅学入门[M]. 谢思炜,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23]阿部正雄 . 禅与西方思想[M]. 王雷泉,张汝伦,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24]弗兰克·赫伯特. 沙丘6:圣殿沙丘[M]. 老光,甄春雨,译. 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25]任继愈. 佛教大辞典[Z].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特别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的立场及观点。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官方网站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

返回顶部
文章投稿
协会微信
协会微信

手机扫一扫,分享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