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我与岳父刘黔骏相聚时的点
中国科普作家协会 管理员 2017-02-21 09:18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5年去了。在我的岳父刘黔骏忌日那天,我和亲人们又来到他的坟前,向他诉说我们对他的思念。我和他女儿留待最后,边跟他说些悄悄话,边把花朵掰开,撒下点点花瓣;临走,单将一朵玫瑰搭靠在墓碑上。
爸爸,你是我心中永远盛开的玫瑰!他女儿说道,眼中隐有泪光。我低声跟了一句:也是我的。
不禁回想起我与岳父最初的神交。那是在十多年前的一个春日。据说,他读了我写的一篇万字自述,颇为欣赏,便以他惯常的直率对他女儿讲:这人很有情义,文笔也不错,还等什么呢?带他到家里来吧,我要见他。那时,我和他女儿认识还不到一周。
我跟(准)岳父第一次见面交流就十分投缘、融洽。看得出来,全然是出于打消我拘谨的用意,他聊起的几乎都是跟我工作、兴趣贴近的话题。后来我的父母来京参加婚礼,他居然当着我的面,对我父母说了一句十分高抬我的话,令我受宠若惊,也非常惭愧。几年过后,有一回我跟他女儿因孩子教育问题发生争执,他不露声色地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深深脾气一上来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啊。都怪我和她妈妈过去太宠她,把她惯坏了。
其实我知道,他对自己的女儿有多疼爱。女儿小时候有一次做错了事,怕受责备,就赶紧爬到床上装睡。可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到床边看了看,为她擦去眼泪,留下手帕,然后转身走开,再也不提此事。女儿在他执教的北京五十七中就读那会,有一天上楼时与父亲擦肩而过,随即有位同学对她说:你爸爸一定很爱你。她问为什么?同学道:因为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你。
岳父嗜烟爱酒,更喜读书、交友,也写得一手好字。他豪爽达观、乐善好施,颇有君子风范。特别是在那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他曾不顾自身安危,主动、无私地帮助过许多人,温暖过好些原本孤寂、凄冷的心(不少事情我们都是在他去世之后,从大家的回忆中才有所了解)。尽管他没做过官,没发过财,似乎也没树立过什么宏大的理想、取得过什么骄人的成就,但却赢得了亲友、学生的广泛爱戴。平凡的人生履历丝毫没有削减他在大家心目中人性的光辉。
跟岳父相聚的日子里,最开心的时光是在傍晚,当他招呼我来两口的时候。饭桌上我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他常常还会关切地问到我的工作。2005年至2007年我在《科技日报》开设科学随想专栏期间,他替我剪下并收存了每一篇文章。有一天,他对我说:科学上的东西我不大懂,你这篇文章写得好,我看明白了。你应该把这些作品结集成书。(可我的科学随笔集《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2007年春,我的科普代表作《幻想探索未知世界的奇妙旅程》出版,岳父翻阅后觉得不错,专门向他原来任教的中学教师做了推荐。2009年初我开始给《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写身边的科学专栏,时常就文辞问题向他请教,他总是以探讨的口吻跟我说话,让我颇受教益。
岳父亦有愤世嫉俗、脾气急躁的一面。亲友聚会,聊及社会丑恶现象或可气可恼之人,他时常会来几句国骂。然而,他又不失理智、冷静与宽厚。他说话、做事总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也很注意考虑对方的感受。在他去世前两年发生的一件事,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事情的起因已然有些模糊,只记得那天傍晚,岳父专约我到住家对面的饭馆里喝酒,举杯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刚才我不该对你发火,请你原谅。最近我可能是血压有点高,不太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
长辈的这个姿态让我深感愧疚,何况还是我有错在先。在他撒手离去几天后,岳母不经意间对我念叨过一句:你爸特别爱整洁。他可能对你的唯一意见,就是你屋子里书堆得太多、太乱。可是,岳父生前从未就此当面说过我我却记着有好几次晚饭后,当我正在厨房里收拾的时候,他特意走过来对我说:差不多就得了,歇会儿,抽棵烟。
刚过完70岁生日的岳父毫无征兆地突然离去,对亲友是个极其沉重的打击,同时也给他深爱的外孙尼莫的成长,留下了无法弥补的巨大缺憾。就在他走的那天下午,3岁的孩子奇怪地望着满屋子面容凝重的大人,却看不到天天相随呵护他的姥爷。有人曾瞧见小家伙在人群中急切地找来找去,又死死揪住一个亲戚的衣角,露出惊恐、忧郁的神色。那一阵他老问:姥爷哪去了?我们对他说:姥爷上天堂去了。他又问:姥爷上天堂干嘛去了?我们答:姥爷上天堂抽烟喝酒去了。有几次话没说完,眼泪禁不住就流了下来。
岳父生前留下的最后一个影像,是晚饭时夹菜的场景,尼莫就骑在他脖子上,我给拍的。此前两年,有一天午休时间我回到家里,发现爷俩睡得正酣,尼莫竟然是整个身子趴在他姥爷的胸脯上。我赶忙拿出了相机。
定格了,这些个温馨、难忘的瞬间。此情可待成追忆。
后记
这篇文章,出自我于2014年11月1日写在手机里的一则随感。
那天,上过坟后回到家,就在我岳父生前的书房兼卧室中,我想到了很多、很多。套用过去的一句俗话,算是百感交集吧。
这都是因为有所比照,让我不由地生发感慨:亲人、前辈间,性格、性情之外,还会有差别如此之大的人情与人生。
我在那则随感中,讲述岳父专约我喝酒所说的话后,有一番感叹(后来写成的文章删去未用):在往后的一些年里,面对人们惯常所说,不幸我们经常会碰到,抑或我们自身也难脱的,那种欠缺理性、理智的偏狭、偏执和感情用事,我便常常想起作为长者的岳父,他当年的那番自省。
岳父的脾气,不能说好,然而,就我所识,他却全然未曾有过意气用事。我也从未见过或听说过他把自己的意志或想法,强加于自己的亲友、学生。尽管博览群书、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岳父仍心怀谦恭之心,坦承自己在知识层面和思考上的局限。
我在随感中还提到(刊出文章亦没有),岳父也很会享受生活、消费人生。就算是吃饭、喝酒,及至侃谈、出游,他往往也能既开心自己又愉悦别人。他赢得亲友、学生们的广泛尊重和爱戴,实在无关于头衔官位,无关于权势钱财,甚至,无关于什么宏大理想和斐然成就。
正因如此,他的突然离去,给多少人留下了撕心裂肺般的痛!跟许许多多尊敬他、热爱他、怀念他的亲友一样,我完全没有做过意外的料想,完全不能接受冰冷的现实,也完全预计不到他的匆匆离去,竟会牵动那么多人的心,关联那么多的事情。
这一切,都缘于他的人格魅力。
不止是他乐善好施、广结良缘,不止是他学识渊博、足智多谋,不止是他侠骨豪情、诙谐风趣。我觉得,在他身上,确有一种深入骨髓、感人心怀的特质。
在岳父撒手远行的居室中,在水利医院的太平间里,在八宝山的告别厅内,我曾几度站在他的遗体旁,深情地凝视着他,默默地向他倾诉我的感激、思念之情,还有愧疚、懊悔之意他对我那么抬举那么好,我却没能照顾好他,让他带着遗憾走得那么匆忙。
时常回望,岳父刚刚离去的那些天里,接连数个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和他女儿(各自)不时地会来到他的房间,面对他的遗像和摇曳的烛火,流着泪,一次又一次地叙说我们对他的怀想与不舍尽管在其他场合里,我们的表白并不多。
最后说说这篇文章何以会正式发表。
那天,我通过手机,给为数不多的亲友发出那则随感后,我在《北京晚报》开设的人间烟火专栏的编辑回复说:非常感人。和岳父如此知心,难得。没发过,就当专栏发吧。
我没有想到可以这样。遂花了两个晚上时间全身心投入,反复修改文章。
编辑看到稿件后,于2014年12月9日给我回了个电邮:非常感人,写出了这个父亲的特点,也写出了一代父亲的特色,让我不由自主想起我的父亲。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当然,报纸发表的这篇文章,我岳父他女儿是过目了的。她还不厌其烦地帮助我这个文字洁癖斟酌了好些措辞,顺便,(坚决要求)删去了她认为有抬高我、贬低她嫌疑的一句话。于是那句话改后就变成这样了:
后来我的父母来京参加婚礼,他居然当着我的面,对我父母说了一句十分高抬我的话,令我受宠若惊,也非常惭愧。
末了捎带说一句:我曾经不太识趣地数次利用我岳父讲过的那句话,去回击他女儿对我的妄议,不料却反遭他女儿伶牙俐齿地奚落,结果一次次败下阵来
(附图片3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