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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父地母》是著名科幻作家王晋康“活着”系列三部曲的第二部。据王晋康本人讲，该三部曲的命名是向当代小说作家余华的同名作隔空致敬。

一、更加深长的历史纵深感和复杂性

这部科幻版的“活着”把故事背景从余华作品的中国底层社会放大到了遥远时空。由于科幻小说独有的特质或艺术手段（可以自由设置极端背景、时空倒错、宏大叙事、上帝视角等），王晋康的作品具有更加深长的历史纵深感和复杂性。小说结构宏大，时间跨度长达10万年，空间区域则涵盖了：灾难前后的地球、几十个孩子拼搏求生的G星、因为不世之遇一步跨入神级文明的“诺亚号”飞船、刚刚开始科学启蒙的G星、被G星侵略者灭族的地球……，以大拼图的手法展现了一个复杂的人类太空社会。它描写了人类的前行和轮回、奋争和宿命、理性与本能、人性与兽性，也叙写了科学与宗教的相生相杀。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部小说是整个人类的编年史，涵盖了人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只是因为过于浓缩而稍有变形和寓言化。对于作者本人来说，这三部曲是他的自然观、历史观、文化观、人性观、科学观与宗教观均达成熟后的集大成之作。

活着，或者说生存，是生物的第一目标，也是人类社会的第一目标，其实也是人类伦理道德的最高标准，只不过这条锋利的真理常常处于隐形状态，而被一些温馨的次生标准（普世价值、人道主义、博爱等）所掩蔽。就像在本书中，这个锋利的观点也被作者用雍容冲和、流畅质朴的故事情节所包裹——而这种善恶嵌合恰恰是宇宙之道，是生命之道。正如作者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的观点：“人类历史是以恶为基的，但大恶的粪堆上长出了一支孱弱的善之花，并且越来越茁壮。”由于这部作品的整体基调是基于对人类历史的清醒剖析，并且直指生命的本原，也就天然具有厚重的质感和内在的力量。

二、思想的张力与情节的张力交相辉映

王晋康对自然机理和历史规律的复杂性始终保持清醒的认识，可以说是用“他者”的清醒和悲悯目光来俯视人类史。人类历史是由那些意志坚定目光远大理性清晰的英雄人物所推动的，但他们卓绝的努力被漫长时间侵蚀后并不能达到预想的结果，也许在上帝的眼中他们的努力宛如青虫般的无意识蠕动。文明的进化其实与生物进化一样，归根结底只是反复的试错。

作者借书中的人物说：“历史常常由错误和偶然所构成。”作者把这种悲悯和哲思不经意地、浑然天成地镶嵌于本书的故事情节之中。比如，几位人类圣哲所精心筹谋全力推动的众多逃生计划，虽然一时成绩辉煌，其实最终结局并不算成功——地球人类最终被预料之外的一次侵略所灭族，而且这些外星侵略者恰与当年的逃生计划有关；又如，在G星的科学启蒙时代，女科学家妮儿倾注全部心血带来一个科学跃进时代，但最终培育出一个军力强大而缺乏人性的尚武部族……

尽管作者有“他者”般的清醒和冷静，但在另一方面，他仍用饱蘸激情的笔墨着力讴歌着这些英雄们。作者歌颂了“三圣”之一的楚天乐，他在只剩下一颗头颅后继续充当人类的雁哨，为挽救地球而驾着飞船撞向太阳；也讴歌了永远戴着手铐的“天使”，他为了获得科学上的重大飞跃几乎搭上了全船人的性命，又违背高等文明的戒律借时间机器拯救了地球，所以一直戴着手铐以自戒；还有G星科学启蒙时代的女科学家妮儿，她以美色和诡计周旋于教皇和世俗皇帝之间，为的是在宗教重压下给科学留下一条生路，最终在“耶耶神”的助力下带G星人大步跃入科学时代；更歌颂了褚文姬，她在人类被灭族后矢志复仇，但在得知外星侵略者原是人类后裔后，经过痛苦的煎熬，最终决定改为“教化式复仇”，最终成为全体G星人敬仰的“嬷嬷”……

可以说，作者在思想上的冷静达观，与感情上的磅礴恣肆；在哲思上近乎冷酷的锋利，与情节上的温馨冲和，才是小说真正的张力所在。这是冰与火的相撞。当然，纯粹从故事情节而言，也是极具张力的，后续的情节常常出乎读者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这种张力实际源于思想的张力，或者说，情节的张力与思想的张力相辅相成，交相辉映。

三、情节之下隐伏着文化的力量

王晋康不愧为构建情节的科幻大师，如上那些深邃的哲理，复杂的思辨，在作品中均形诸于流畅质朴、逻辑合理的情节中。小说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褚贵福是一个半文盲和暴发户，为了让妻妾子孙的血脉能逃离地球而慷慨裸捐，但最终在时代的磨砺下成了一代伟人，也成了科学的忠实信徒（只是低层次的信徒，他信奉的是：科学比宗教更实用）。他以风烛残年陪伴他的“卵生崽子”落户G星，艰难地闯出一条生路，并在历史的演变下成为“耶耶教”的耶耶，而他口中的粗话“操蛋老天爷”竟然演化成“耶耶教”的最高神——朝丹天耶。读者会为这个荒诞的情节开怀一笑，但笑过之后会感受到这个情节的力量——其实这样的“将荒诞神圣化”正是人类宗教史中的真实！耶耶最后一次醒来后，以他无意获得的神圣地位，一手将女科学家妮儿推上教皇宝座，以“拔苗助长”的方式迅速发展科学。在崇拜者妮儿的恳切请求下，他在人类知识树中大砍大削，只圈出少量“最有用”的知识，而将所有“无用”的知识如哲学、宗教、音乐等一概删除，从而培育出一个理性强大而毫无人性的尚武社会，最终竟然反噬人类。这种哈哈镜似的情节只能在科幻小说中才能合理出现，因为“自由设置极端环境”正是科幻小说的诸多优势之一。它以寓言化的手法道出人类发展的真谛。

《天父地母》的情节畅达，读者尤其是中国读者阅读起来毫不困难，因为书中即使是遥远时空的外星人都有浓浓的地球味甚至中国味，读起并无违和感。这得益于作者的巧思——既然G星的先祖是一个半文盲的中国老头，那么他的子孙后代如此这般也就很自然了。在这些粗粝的乡土味儿浓厚的情节之下隐伏着文化的力量——在“天房”能源即将耗尽时，耶耶逼着几十个卵生崽子离开天房去外面求生，临走立下三条戒律：一、永远带着匕首和火镰；二、永远不要忘了记载历史的方块字；三、15岁后多生孩子。这个“生人作死别”的场景令人泪目，而更能直击人心的是三戒律中隐含的力量，血脉的力量，文化的力量。其后，人类被G星侵略军灭族后，褚文姬也被俘，已经因彻底绝望而准备求死。此时，两个狼性十足的外星孩子无意被褚文姬的“女性美”慑服，他们身上被机器外壳长期圈闭的人性由此慢慢复苏，最终融化了褚文姬的复仇意志，改为“教化式复仇”，帮助已经机器化的G星人回归人性。这里显示的也是人性的力量，文化的力量，乃至血脉的力量。

四、用飞扬的想象力构建陌生化的世界

这部小说用众多晓畅、接地气、兼具乡土味的情节有效地消解了科幻的陌生化，但同时也用飞扬的想象力着力构建着陌生化的世界。

比如，当空间暴胀尖脉冲将人类智力毁损殆尽时，靳逸飞被“神级文明”选作雁哨并被赠予一个高维空间泡，可能保护他及周围人的智力，这个神奇的泡泡可以把物质环境箍成占位最小的球状而内部仍保持平直；又如，褚少杰的高马赫超光速飞船不小心撞上地球，撞出一个光滑的通孔，飞船从地球另一侧安然无恙地穿出来，但地球却因岩浆的涌出而毁灭；再如，心力交瘁的褚文姬最终拒绝了神级文明要为她改变既往历史的恩惠，但接受了神馈赠的高维空间泡，变成一个活的塑像，以等待他日归来的地球飞船……

这些匪夷所思但又具有科学合理性的设定，为读者带来了阅读的愉悦；又像智力体操，为读者带来智力上的愉悦。

作者简介

王卫英：文学博士，研究员，中国科幻研究中心特聘专家，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有限公司科幻编辑部负责人，长期致力于中国科幻的研究与出版传播工作。

来源/科普创作与编辑：第五届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优秀科普作品奖获奖图书佳作评介